鄭小柔抽回手,抬起眼看他:“我不能再占你便宜了。已經欠了你很多。”
“這不是欠,隻是為了更逼真。”陸用章珍惜雙手交握轉瞬即逝的觸感,隨即很紳士地放開她,往後退了半步,“況且我用不著,我母親也用不著,他們比我多。”
他把視線從她手上收回,這雙手他上一次握,還是以內侍扶著皇後的手勢,向上托起,標準到沒有絲毫越界。
鄭小柔捏著這疊券,像燙手山芋一樣,拿著不是,再退回去也不是。
但他說的的確有道理,要是她收下他給的券……是不是就把這層關係做得更真實了?可同時也會更麻煩。
她想了想還是收下,鄭重地說:“那我先收好,等過段時間還給你。”
陸用章沒有繼續糾纏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又說:“工作的事不用擔心,我可以給你找一個,或者,你想參加高考嗎?”
自從高考重啟的新聞正式發布後,陸家夫妻倆商量過幾次他的前程。
他很快弄明白楚,高考就相當於他所熟悉的會試,這個時代每年都有一次這樣的考試機會,比大安朝的學子幸運得多,而且考中的人還可繼續深造,按自己興趣愛好選擇科目。
在他看來,這是這個時代最好的上升路徑。
但鄭小柔搖了搖頭:“想考,但我差得太多,高中沒上完就下鄉了。”
其實上完差彆也不大,那會兒的教育質量跟之前不可同日而語。
參加高考這個話題她家裡沒討論過。
爸媽都默認鄭天磊繼續念,能考就考,但絕不會支持她去考。
“無妨,那就先工作,慢慢學習即可。”陸用章說,“我會幫你。”
看表情就知道,這個想法她沒跟家裡人說過。
前世也是一樣,她在誰麵前都看似溫和乖巧,其實內裡從來都是有主見有想法。
雖然那幾年沒有學上影響很大,但原身的學習基礎很不錯,尤其是他從小打下的英文基礎,讓他雖然沒有正規大學的經曆,照樣在翻譯處有一席之地。
鄭小柔不做聲。
高考她當然想過,可新聞一出來鄭爸就明說了,她是姑娘家,嫁人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事,而且家裡也供不起兩個學生。
新聞裡說上大學有補助,但鄭爸既然說了不供她繼續讀書,就真的不會給她錢。
所以,她覺得眼下找工作很重要。
她看向陸用章。
他很高,站在身邊很有壓迫感,卻讓人心安。
這時對門打開,隻見鄭天磊鬼鬼祟祟地掩在隔壁的雜物後麵,踮起腳往巷口探頭探腦。
一看就知道這是在找她。
鄭小柔抬頭:“那我回去了。”
聽見這邊的動靜,鄭天磊咧開嘴呲著牙花子蹦跳著過來。
“陸哥!嘿嘿……”他那雙眼睛,昏暗的光線中亮得驚人,“你真跟我姐談了?”
“嗯。”陸用章點頭。
聽他親口回應,鄭天磊格外激動:“陸哥,那我能跟彆人說你是我姐男朋友嗎?能說我跟你特彆熟嗎?”
看著弟弟狗腿子的模樣,鄭小柔等著陸用章用冷漠的一個不字狠狠羞辱這小子,卻聽頭頂上方傳來平靜的一聲“當然可以”。
聞言鄭天磊呆了呆,興奮得兩眼發光,正要發出連篇累牘的感歎,但陸用章又說:“但你要乖乖聽你姐的話,要是讓我看到你不敬她,我會叫你明白什麼叫乖。”
噗嗤一聲,鄭小柔看著臉色頓時發白的傻瓜弟弟,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有,要好好學習,每天把學校裡教的東西都回家給姐姐講一遍。”
鄭天磊低聲嚎道:“陸哥!這有點兒太為難我了吧!”
對於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來說,聽姐姐的話,還回家把每天學的給姐姐教一遍,丟死人了!
陸用章翻臉比翻書快,轉眼臉色冷漠:“那你就從此離我遠些,也彆上我家來。”
他說著,視線毫無感情地瞥向那隻踏進他門口的腳,“退回去。”
鄭天磊腦袋耷拉下來:“好嘛……我知道了。”
反正說一下上課內容而已,也不會掉塊肉,就是以後不好上課開小差了,要不然連東西都講不全。
鄭小柔手指撚著褲縫,看陸用章教訓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竟然有些想笑。
心裡笑完,忍不住又提醒自己注意分寸,不要當真了。
“我送你回去。”訓完鄭天磊,陸用章非常自然地側過身,護著她回對麵。
在她進門轉身前,他又說:“謠言很快會平息,至於工作不要急,明天等我消息。”
她隻注意到下半句,應道:“好。”
門一關,鄭天磊瞪得像銅鈴:“姐,你怎麼能對陸哥這樣?!”
“什麼樣?”
“冷……冷冰冰!”
鄭爸和鄭媽坐在床沿,一齊看向門口,那樣子一看就是在等她。
“天磊你回房去。”鄭爸說,“小柔你過來,我們有話跟你說。”
鄭小柔暗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
鄭爸指著網兜:“陸用章家裡條件蠻好的,這些東西不少錢。”
他心情很好,眉飛色舞,“既然談了就好好談,你現在名聲不好,好不容易碰到個好的,彆隨隨便便黃了,聽見沒?”
“……好。”鄭小柔心裡很難受。
她被彆人中傷,至親之人卻用“名聲不好”輕飄地概括,讓她忍不住拿陸用章出來比較,為什麼彆人比家人更知道照顧她的自尊呢?
然後看他打開網兜,滿麵喜色地把東西從裡麵一樣一樣掏出來。
心裡就更堵了。
鄭媽拉著女兒到灶披間。
她很小聲:“你跟我說老實話,今天這兩個介紹人是怎麼回事?那個徐辦事員明顯說的是另一個人。”
果然。
鄭媽果然注意到了。
鄭小柔垂下眼:“她……她可能是剛給另一家做過媒,記錯了。”
“我看不像。”魯女士很篤定,“其他都對得上,就寫信是怎麼回事?”
“就是記錯了!”鄭小柔死不認賬,“好了媽,人家親媽都上門了你還不信嗎?”
她掏出剛剛陸用章給她的票,“你看,這是他偷偷給我的。”
魯女士看見好大一疊都是緊俏物資的券,心裡咋舌,轉而換了個語氣:“他們家看起來條件那麼好,會不會瞧不上我們家?”
雖然猜測有警衛員的陸家不一般,但對普通人來說很難想象很具體的細節。
隻有當秦怡君出現在他們家時,展現出來那樣不凡的氣度和手筆,才有了具象的參考。
說白了,魯女士有些自慚形穢。
這個烏龍終於翻篇,鄭小柔無形地鬆了口氣:“又不是談婚論嫁……”
沒想到她媽反而瞪過來:“我看男方挺急的,說不準也就是明年的事!”
介紹人說得明明白白,陸用章今年23歲,有穩定工作,有獨立婚房,就算要結婚,這條件也相當到位了。
此時此刻,在魯女士眼裡,放眼整個街道沒有比他更體麵的男青年。
她頓覺腰杆硬了不少,回房跟丈夫嚷嚷:“我們小柔運氣真好!你看你,當時還想把她介紹給你們單位那些老光棍,二婚頭!哦,還有那個姓李的混混!”
鄭爸不以為然:“老太婆懂什麼?老子給她的這張臉出了大力,陸用章不就看上她這張臉嗎?”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鄭媽把前一晚收到的糕團放在鍋上稍微燜了燜,等都軟了以後,拿到餐桌上。
鄭媽指著雙釀團:“我給隔壁拿一塊去。”
這老貨天天到處嚼舌根,今天就拿糕塞住她嘴去!
沒想到她敲了很久門才開,且隻開一小條縫。
隔壁阿婆躲在門縫裡,臉色青白,顯得眼下黑眼圈又深又大,一雙瞳孔緊縮,嘴巴哆哆嗦嗦,看起來像剛從噩夢中驚醒一樣。
鄭媽嚇了一跳:“阿婆,你這是怎麼了?”
阿婆看見是她鬆了口氣,把門敞開,想了想還是不敢說自己被個看不見臉的阿飄逼著朝鄭家磕頭的事,但看過去的眼神終究透了些膽怯。
鄭媽受了不少這老貨的氣,很想說兩句風涼話,可看她嘴都哆嗦的樣子還是不忍心,把糕放下,說了句“我家毛腳送來的,給你嘗嘗”就走了,一路上迎接了不少鄰居豔羨的眼神。
陸用章一身體麵的襯衫,迎麵看見鄭媽停住腳步,很恭敬地彎腰行禮:“魯嬸早。”
魯女士剛炫耀完毛腳女婿,這會兒有些不好意思:“小陸這麼早去上班啊?”
“嗯,今天去趟文化局,給小柔問問工作。”他說完,往後退了一步,這才往弄堂外走去。
她端著盤子飛快奔回家。
“小柔,剛剛我碰到小陸,那孩子說今天去給你問工作了!”鄭媽難掩激動,推了推丈夫,“你看你,屁用沒有,最後還要靠男方給我們囡囡找工作!”
平時她哪敢這樣下丈夫麵子,可今天不一樣,那孩子恭恭敬敬地對著她彎腰行禮,說要給小柔找工作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這也是她的依仗和底氣。
陸用章辦事效率很高,當天下班回來就把聯係好的工作告訴她。
在文化局下屬的出版社做校稿,活很輕鬆,還能有機會看不少外麵見不著的書。
雖然暫時沒有編製,但年年有轉正名額,乾得好明年就有機會轉。
“太謝謝你了!”鄭小柔的道謝比前一次還要真誠。
“我說過不用客氣。”陸用章笑笑,眼睛明亮如星辰,“明天我送你去。”
跟其他同批回來的知青找到的工作相比,這是一份輕鬆體麵的好工作,鄭小柔怎麼能不高興?
第二天,她換上了出客才穿的的確良襯衫,由陸用章送去出版社報到。
又過了幾日。
這天,隔壁電影院放映間上班的程前,正坐在後窗前清點今天按序播放的影片盤片,忽然看到樓下一道曼妙纖細的背影。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那不是鄭小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