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樣。
大小,顏色,排布的方式,甚至那微微凸起於皮膚的高度。
他比她自己更熟悉這三顆痣的樣子。
陸用章死死盯著她的側臉。
如果光是臉長得像,他認為這是一種巧合,但如果連這三顆痣也一樣——
他可以跨越時空穿進彆人的身體裡,憑什麼她就不可能?
陸用章從來沒想過,他會在沒有其他證據的前提下,就這麼篤信了一件事。
看著她臉上誠惶誠恐,不光害怕還有些討好的表情,他眼神一冷,盯著她的眼睛想立刻弄明白是誰讓她受這種委屈,但很快抻了抻臉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常:“剛才讓我辦的事,我沒聽清,能再說一遍嗎?”
鄭小柔臉上露出愕然的表情,他語氣不光平靜溫和,甚至帶著一股循循善誘的友好,她那顆高高懸起的心,悄然地落了下來。
天無絕人之路!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陸用章不像表現的那樣冷漠,他有一顆助人為樂的心!
她下意識舔了舔嘴唇,手指在身後緊張地曲起,臉上保持微笑且目露討好的感激:“我剛剛說,麻煩你假扮我對象,等這段時間的流言平息下去就行!你放心,我知道彆人現在把我說得很難聽,跟我攪和在一起可能對你名譽有影響,所以我會付錢的……”
看著他陡然難看的表情,鄭小柔難受得雙手捏成拳,聲音低下來,像是自言自語:“對不起,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果然,還是不行吧?
她心裡泛上來一陣難過,看著他臉色變換,比親耳聽彆人嚼舌根還要讓她難堪。
但下一瞬,她聽見陸用章陰冷的聲音:“誰?”
鄭小柔抬眼的瞬間,剛好錯過他眼裡一閃而過的狠戾眼神。
他的語氣有一種讓人無理由服從的威懾,讓聽的人不由自主地順從。
她手指捏著衣角,低聲說:“就弄堂裡那些人。”
陸用章微側身體,一絲不苟地扣上衣扣,聲音辨不出情緒:“說些什麼?”
他聲音聽著不大聲,很沉靜,很奇怪,這段時間以來鄭小柔被謠言騷擾得隻剩下氣憤,卻在此時此刻,一個被自己坑了的陌生人麵前,感覺到了心底的委屈,想要發泄出來的委屈。
她眼睛又一紅:“嗐,還能說什麼?無中生有說我在雲南嫁過人咯,早就不清白了……之類的。”鄭小柔學不來那些粗俗的話,撇了撇嘴角,“我保證,沒那回事,但我的確拿不出什麼證據。”
“哢嚓”一聲,陸用章手底下那片竹篾涼席生生斷成兩片。
短短一句話,讓他想起鄭小柔在尚服局做低階女官時被人誣陷的那一回。
她有一手好繡活。
有一次給太後準備在年節大典上穿的禮服,因為臨時外邦來朝,出於禮節需要增加一種紋飾,全尚服局當時隻有她一個人能上手,熬夜趕了出來。
從此她入了太後的眼,開始點名讓她負責自己的衣服。
一次兩次之後,原本跟她同階的女官開始散播謠言,說她跟太後宮裡的大太監做了對食,這才有了如此飛黃騰達的機會。
……
鄭小柔看他眼底閃過寒芒,心裡咯噔一跳,隻當他聽了自己的“壞名聲”後,覺得這個請求過分:“讓你假裝成我對象,的確有點唐突,我再想想彆的辦法吧。”
她拿起地上的板磚,看了眼陸用章還沒扣好的褲腰,正想提醒他時,陸用章凝神看向她,斂去眼裡的寒霜,喉結上下滑動,好半天,他問:“為什麼找我?”
前一世她受人汙蔑時,他一無所長,勢單力薄,隻能憤憤對著那些人說:“假的!假的!小柔怎麼可能找那個老頭子做對食?!”
“你小子,難道不找有權有勢的大太監,找你這麼個腳跟都沒站穩的小雞崽兒嗎?”
眾人哄堂大笑。
十五歲的他,臉漲得通紅。
除了聲援,他護不住她。
即便他當著所有人的麵大聲說,她要想找靠山可以找他,也沒有人信。
隔著漫長的人生,陸用章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正以用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在等她的回答。
鄭小柔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彆人都怕你啊,也就不敢找你對質了,所以,隻要我說我們在談朋友,我們就是在談朋友。”
剛才她想了一下,依然認為除了他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陸用章背過去整理褲子:“好。”
已經在心裡開始盤算其他辦法的鄭小柔聽到這個好字,對著他後腦勺,黑白分明的雙眼陡然睜大:“你是說……”
陸用章轉過身,臉半隱在房內的陰影中,迎著她驚喜的視線,眼裡帶上她無從察覺的笑意,聽起來還是那樣波瀾不驚,讓人摸不準情緒:“你讓我扮作你對象,我說好,不用給我錢。”
她不記得前世,他有一副健全的身體,他們可以重新認識,重新熟悉,有一個跟上輩子不一樣的結局。
鄭小柔有些想哭。
他的話聽起來毫不費力,輕鬆得好像隻是答應了順路幫忙扔個冰棍蠟紙,卻讓糾纏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噩夢就這樣有了終結曙光。
“咣咣咣……”座鐘連著響了十二下。
鄭小柔胡亂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笑容:“快快快,你該去你爸媽家吃飯了!”
陸用章收回深深的視線,點頭:“是。”
陸家的家風的確如此,三餐四時,二四節氣,各有各的規矩。
她居然清楚。
想到她可能是觀察了好多天才總結出的規律,陸用章眉眼一鬆,露出了一個幾不可見的笑容。
鄭小柔能感覺到,雖然他臉上的表情還是那麼看不透,但此刻情緒應該還不錯——至少跟剛清醒過來那會兒比,現在很是平易近人。
於是她指了指地上,然後轉身:“那我走了啊,彆忘了係好皮帶。”
背後陡然一靜。
她提醒他係皮帶做什麼?生怕他記不牢今天被她吃豆腐嗎?
鄭小柔懊惱地加快腳步,衝到了門外。
太陽白晃晃地懸在腦袋上方,把人照的隻剩下腳底一小圈印子。
可她現在一點兒也不煩這火辣辣的日頭,甚至覺得陽光燦爛點好,曬掉一身黴氣!
弄堂裡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東家的鹹菜冬瓜湯,西家的醬瓜煸毛豆子,隔著門都能聞出是誰家做的。
她腳步輕快,久違的輕鬆回到心裡,隻想回家看看家做了什麼菜。
“媽,中午吃什麼?要不要我來幫忙?”鄭小柔站在灶披間門口問。
鄭媽橫她一眼,臉上寫著“你還有心情問吃的”:“絲瓜湯麵,清熱。”
鄭小柔解決了心腹大患問題,不光有心情問,還有心情撒嬌:“彆發火,彆生氣,待會兒我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鄭媽瞪她一眼:“去 ,把你弟弟喊下來吃飯。”
她聽話地擺開過道的小飯桌,上樓敲了敲亭子間的門,把睡到日上三竿的鄭天磊薅下來。
鄭媽雖然情緒不佳,但絲瓜麵做得一如既往有水準,嫩綠的瓜瓤臥在絲縷分明的麵條上,幾根肉絲彰顯了這碗麵的身價並不是隨便對付的檔次。
鄭爸吸溜吃了半碗後,半眯眼看著鄭小柔:“我們單位木工師傅有個兒子,歲數稍微大了點,但是有手藝……”
又來了。
鄭爸自詡人脈廣,但介紹給鄭小柔的,不是本身有點瑕疵婚配困難的老男人,要不就是二婚頭。
鄭媽看了丈夫一眼,又看女兒一眼,小聲:“不太合適吧?年紀大了點……”
“你懂什麼?他有手藝,外快比工資還多!小柔要是能嫁過去,日子不會苦的。再說年紀大會疼人!她那些破事人家不介意都很好了……”
鄭天磊摔筷子:“爸!我姐說了沒那回事!再說這種人哪裡配得上我姐?”
自從鄭爸動了給鄭小柔找婆家的念頭後,這樣的場麵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
他好像壓根不知道,越是著急給她找對象,看熱鬨的人越是覺得他們心裡有鬼。
鄭爸少見地強硬:“你姐名聲不好,為什麼不好?為什麼不說彆人偏要說她?你姐一起插隊落戶的,就沒一個可以幫忙說上話的?好,就算找了人,說出來的話彆人就信了?天真!謠言逼死一個人的事,我見得還少?我告訴你,多了去了!碰到這種事自認倒黴,除了趁你姐年輕漂亮快點兒找個遠點的人家,沒好辦法!你一個嘴上毛都沒長齊的小兔崽子,還教訓起老爸來了?”
鄭天磊被震懾得啞口無言,看著眉目如畫的姐姐,張了張嘴頹然地垂下眼。
但今天鄭小柔有了無可抗拒的理由拒絕這次相親。
她看著老爸:“爸,這個人我不見,我有朋友了。”
說完,心頭躍上剛才陸用章點頭答應她的樣子,心跳得快了起來。
“什麼?”
“什麼?!”
全家放下了筷子,都盯著她。
鄭小柔承受著全家人的目光,卻不合時宜地在腦子裡開起了小差:介紹人該找誰比較好呢?
“姐,你什麼時候談的朋友?我怎麼不知道?”鄭天磊先叫起來。
鄭家住房緊張,統共就一間正房,外加一個亭子間。
她回城後和鄭天磊擠亭子間,鄭爸用木板隔在中間,兩邊各勉強布置出一張床,彆說想瞞點什麼了,翻個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鄭天磊自認為全家數他對姐姐的行蹤最了解。
鄭小柔用力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在他發出“男人的頭不能摸”之前放開,笑笑:“你白天要上學,又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談個朋友你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鄭媽滿臉擔心:“小柔啊,談朋友最好還是有個介紹人,這樣知根知底一點。你剛回來不久,也彆聽你爸說得這麼嚴重,興許過段時間沒人說了。”
鄭爸皺眉,一臉不信:“誰啊?條件一般的話你還是見見我剛說的這個……”
鄭小柔看著碗,臨到頭有些心虛:“是陸用章。”
“什麼?!”全家大眼瞪小眼,都傻了眼。
“什麼?”陸媽瞪大眼睛又問了一遍,“用章你剛才說什麼,你有對象了?”
陸爸推推眼鏡,複述了一遍兒子剛說的話:“對。用章剛說,他有對象了,讓咱們找個夠分量的介紹人去女方家裡正式上門。”
說完,視線越過鏡框的上沿看向今天格外有距離感的兒子,求證道,“是這麼個意思吧?”
陸用章雙手扶膝,微微頷首:“父親說的對。”
說到“父親”二字時,他有一刹那的晃神。
這個詞語對他而言太遙遠了,遙遠到他喊出來都有些生疏。
他有記憶開始就沒有享受過父愛和母愛,也因此對這倆天降爹媽很不習慣。
但這些都不會影響他起身彎腰的恭敬,他看著兩人:“是,我真心愛慕小柔,麻煩爸媽找介紹人去她家正式上門,以示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