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蟬鳴依然呱噪,外麵不知誰家放著廣播,咿咿呀呀的背景音曲調悠揚。
三竹裡弄堂最裡麵的一戶,窗門虛掩著,明烈的日光透過綠窗紗,輕柔篩在青磚地麵上,鄭小柔站在房間床頭,手裡拿著塊搬磚,正怔怔地看著仰麵躺在床上的男人。
她咽了咽,放下板磚走到人跟前,彎腰伸出僵硬的手指探到他鼻下。
還好,鼻息溫熱。
看來他隻是暈了過去。
像是在提醒她似的,五鬥櫥上的三五座鐘咣地響了一聲,她扭頭看了眼,再過一個鐘頭,陸用章就要去他爸媽那邊吃飯。
她觀察了一段時間,這是他雷打不動的作息,要是超過時間不去,他媽媽可能會過來。
所以,她得儘快。
鄭小柔咬牙彎下腰,把手伸到他衣服門襟,解開了第一個扣子
即便還在秋老虎的餘威中,天氣悶熱得絲毫不像九月,陸用章出門都會一絲不苟地穿著襯衫。
她幾乎沒見過他像弄堂裡其他年輕人一樣,穿舒適隨意的條紋汗衫。
解開五個扣子之後,衣襟處露出了一線蜜色的胸膛,然後,她的手指停留在皮帶扣上頓了一下。
他要是醒過來發現褲子都被她脫了,會怎麼樣?
一定會罵她不知羞恥。而且還會非常嚴厲,不帶臟字地罵她吧。
可她還怕人罵?
這陣子受的流言蜚語,比這輩子經受的所有謾罵都傷人。
弄堂裡的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
“都說鄉下乾農活辛苦,看看其他回城的知青,個個曬得乾巴巴黑黢黢的,她怎麼越來越白嫩?那肯定是有靠山不用下地嘛!”
“彆說什麼天生麗質,多打聽打聽就知道,沒這回事!”
“還有啊,聽說那邊結婚連結婚證都不用開,少數民族行完禮就當結婚了。”
“她怎麼證明沒結過婚啊?”
“……”
他們說得沒錯,她的確拿不出什麼證據。
就算她寫信去農場辦公室,一來一回少說一個多月,等拿到回信謠言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
況且她拿出場辦的回信,那些人就信了嗎?
最重要的是,她吃飽了撐的麼,為什麼要去向彆人證明自己沒有做過的事?
這些人也配?
隻是沒想到,弄堂混混會到家裡來提親,她爸被說動,想把她儘快嫁出去,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她麵前塞。
無奈之下,鄭小柔找男朋友程前商量。
她和程前是中學同學,當年她剛到雲南,約莫一個月左右收到了從北大荒寄來的信。
程前努力寫了半年,她才開始回信。
插隊的日子太寂寞了,這樣的信變成了為數不多的安慰,日子一久不用挑明,也默認了彼此在談朋友。
回城後兩人隻見過一次,心照不宣地沒提確定關係的事——程前覺得自己工作還沒著落呢,上門都沒底氣,而鄭小柔除了不好意思,更多的是陌生。
現在情況不同,鄭小柔想,隻要大大方方說出自己有對象,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聽完她說想告訴家裡自己有對象後,程前臉一白沒接話,好半天才訥訥地說:“我媽聽說了你下鄉時候的事,不同意我們倆的事。”
下鄉時候的事?
哦,也聽說了她“嫁過人”。
鄭小柔連他是從哪聽說的都沒問,消化了一會兒之後,難看地笑笑:“瞧我,話沒說清楚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我有男朋友了,以後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
她慶幸自己沒傻乎乎說,程前,我碰到點麻煩事,把我們倆關係告訴家裡,你說好不好?
聽見這麼說,他悚然抬頭,瞪著她半天最後什麼也沒憋出來。
她聽過一首彝族民歌,歌詞的意思翻譯過來大概是,阿哥你的情像朝露,太陽一出來就不見。
還真夠貼切的。
就是可惜了她那麼多郵票。
她寄給程前的信,用了不少少數民族特種郵票,聽說現在有人專門花錢收,還不便宜。
想到這裡,鄭小柔重新把目光落在了陸用章的皮帶扣上,看不到自己平靜中泛起的決絕。
事已至此,她從容地挑開了皮帶,又解開了褲腰上的紐扣。
黃銅皮帶頭落到青磚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鄭小柔做賊心虛嚇了一跳,看著陸用章精瘦的腹部,很意外這會兒自己還能關注到衣服下麵的身材。
這麼一打岔,她手指停留在褲子拉鏈上沒有繼續往下拉。
大概是心跳得太快讓人出汗,額頭上的汗順著鼻梁流下,她低頭往肩蹭,卻在這時聽到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冰冷的怒喝:“豈有此理!”
聲音很凶,很冷。
鄭小柔抬眼的瞬間,汗流進眼眶,殺得她眼淚奔湧。
剛剛那一眼雖然很快,但她沒錯過轉瞬即逝的一絲讓人寒從腳底起的陰冷。
她做過麵對他的心理準備,但此時陸用章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就讓她有呼吸驟停的壓迫感,還是出乎了意料。
怪不得都說他不好惹。
她垂下眼開始想怎麼跟他談。
開誠布公坦白困難,他會答應幫忙嗎?
看起來好像不可能。
軟的不行那就隻能按最壞的打算,直接來硬的……說她都把他看光了,不做對象說不過去吧?
可這話聽起來跟那幾個混混有什麼差彆?
鄭小柔幽幽地歎了口氣。
然而,在她注意不到的角度,沒看到陸用章在看清她這張臉的瞬間雙眼瞳孔緊縮,那仿佛要溢出的威壓冷漠一下子消融殆儘,取而代之的是與之矛盾的怔忪。
他無聲地喊了一聲“娘娘”。
陸用章很清楚自己應該是死了。
睜開眼睛前,記憶停留在安武門破的那一刻。
當時四周火光灼烈,腥風裹著震天的馬蹄聲,漸漸逼近。
他用儘全力,將鄭皇後奮力推過城門,一個字還未來得及對她說,後腦勺傳來一記劇痛。
時間在那一刻凝滯,一切聲響都變成了背景。
當他仰天倒在地上,溫熱的液體帶著生機,從腦後源源不斷地流走,他不舍地看向緩慢關閉的城門,眼裡最後的畫麵,是她回頭驚恐又絕望的一瞥,和一聲湮沒在交戰中的“不……”。
現在他躺在那裡,沒有火光滔天,沒有戰馬嘶鳴,沒有刀光血影。
抬眼看到的人飽滿明媚,是她最美好的年華,隻是這會兒她雙眼哭得通紅,看起來分外的委屈。
陸用章定定看著她,舍不得錯開眼。
後腦勺的劇痛提醒著他,眼看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覺。
剛才他說話的聲音——
他抬手摸向脖子,可以上下滑動的,帶著體溫的,硬硬的喉結令他感覺很陌生,再順著胸前解開的衣襟往下……了不得,他竟有那物事!
陸用章收回視線,胸口激蕩著驚濤駭浪。
顯而易見,這不是他的身體!
他維持著辨不出情緒的表情,腦中則飛快地消化了這具身體本來的記憶。
現在是幾百年後,原身和他同名同姓,是書香門第之家陸家僅剩在海市的一支血脈,到他這一輩是獨子。
為人孤僻少言,十多歲時父母就下乾校,一家三口分開十年。
而他本人在野戰師曆練了幾年,動蕩的歲月裡偏安一隅。
陸用章抬手係上扣子。
他對這具身體還算滿意,跟他本人體格相差不遠。
隻是,這身衣服是她脫的?
想到此處,他抬眼望向她。
原身記憶中,她名字跟鄭皇後一樣,也叫鄭小柔。
住他斜對門,似乎剛從哪裡插隊落戶回來。
因為這張跟鄭皇後如出一轍的臉,陸用章剛才滿腔的怒火這會兒被不解替代。
但他很冷靜,人跟人是有可能長得極其相似的。
他曾給她找過幾乎看不出差彆的替身傀儡,作為後手安置在椒房殿裡,用來最後拖時間用的靶子。
隻不過,他找的替身遠沒有眼前這位姑娘來得相似,真真一模一樣。
見陸用章喝了一聲之後沒有下文,鄭小柔擦掉汗和淚,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他臉上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瞬間做出決定和盤托出:“對不起啊陸用章,我想求你幫忙,不該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不過你放心,剛剛我就解了你扣子,沒有動手動腳,也沒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視線掠過他褲腰時頓了頓,其實還是看到了一些的,比如胸口和腰。
陸用章冷淡地掃她一眼,抬手止住她的話:“無妨。”
雖然跟他不熟,鄭小柔還是覺得,今天的陸用章似乎過於好說話了,但說不出哪裡奇怪。
不管怎樣,聽他親口說沒事,她心裡一鬆:“你人真好。”
鄭小柔不錯眼地覷著他情緒不露的臉,給自己暗暗鼓勁,都說到這份上了,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她理了理礙事的頭發,跟他視線直視:“有件事想求你幫忙,能不能假裝做我對象?隻要一段時間就好,你什麼也不用做,隻要彆人問你的時候不否認就行。我……我沒什麼可以跟你交換的,隻有這幾年攢的錢可以分你一半。”
一半啊!真的好肉痛,她本想給家裡和自己添置一些東西,但要是能解決眼前的問題,也算值得。
陸用章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什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剛剛撩起頭發,露出的頰邊那三顆小小紅痣上。
大安元順初年,他十三歲的時候,鄭小柔指著自己臉頰,笑眯眯對他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三顆紅痣啊天底下獨一份兒,到哪都能憑這個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