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的腳撐打下來,靳邵身姿歪側,沒動身,那麼看向穩著單車的姑娘,她沒把注意力放過來太久,又低頭打量起垂搭到地上的鏈條。
“上哪撿的破爛?”
黎也抬頭,靳邵從車上下來,拍拍手站她眼前,近著把她的車上上下下盯穿了。她自己也覺得無語,“剛買的。”
“那你中獎了。”靳邵掌心搭著車屁股矮蹲,弓挺腰背,伸下脖頸,食指勾了勾鏈條,跟她招手,“蹲下來。”
她照做了才問:“做什麼?”
靳邵看著她,揚眉問:“會修?”
黎也搖頭。
他笑了下,“你彆真是哪裡的小姐。”
黎也給他表演個一秒黑臉。
“不會就學。”
黎也蹙眉問:“它之後會常掉?”
“會,質量不行。”
“……”黎也凝目抿唇,車摔成這樣也沒法去換一輛,閉眼騎算了。
靳邵一手捏鏈條,一手抓腳踏,往哪邊搭,往哪邊轉,都教挺細致。他眼睛時刻都帶一種淩厲的攻擊性,好看,卻是讓人難以親近的好看,到底算優點還是缺點?
“往哪兒看?”
鏈條重新連上去,靳邵抬起沾染烏黑的兩雙手看她,她像是從對上視線這一刻才挪目去觀察車子。
鏈條太乾燥,照理騎起來吱吱異響會凸顯,靳邵奇怪她騎出單車店怎麼沒感覺出來:“一點兒油沒有,能撐到這再掉也挺神奇。”
“當時騎得快,我沒多想。”黎也翻出包裡帶的紙巾遞給他。
他沒接,停頓之後笑笑:“這是乾機油。”
她不尷不尬揣回兜裡,“謝謝。”推著車遠了幾步,跨上去騎,吱吱響聲在相對空曠的環境放大,摻在裡頭她還聽得到他在後邊低笑。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陳蘭靜帶著秦棠先走了。
黎也停在派出所門口街邊,沒掃著人,這段路她認不得,想打個彎回去,再不濟就麻煩下警察,一轉頭,那個開摩托的跟出來了。
衝到這兒措不及防被叫住一個猛刹,靳邵轉頭看黃銳穿著便衣就跑過來,指著他高聲訓:“騎慢點兒!戴頭盔!”
靳邵表麵給他遠遠打個OK手勢,嘴上不饒:“您乾脆哪天改行去隔壁交警大隊吧,不比這份工打得對口?”
“還嘴貧!”
他再發動,確實慢了,路過黎也時,單手給她指了道去向:“前邊兒直行。”
靳邵兩分鐘過去抽支煙等她,黎也原以為這條道是直接騎回家的,遙遙看見摩托停在路牙邊等,旁邊是修車的。
黎也騎過去就知道了他的用意,下車直接找了修車師傅,讓給鏈條上點油。出來時,靳邵還沒走,靠摩托邊,不知道第幾支煙叼著。
“你有煙癮?”黎也叉手站在與他間隔兩米處。
他沒什麼勁地掀眼皮,笑問她:“來給我打戒煙廣告的?”
“我沒那麼閒。”
靳邵聳聳肩,手進插兜裡,站直了,師傅剛把油壺找出來,跟黎也打了個招呼,頭再扭回來,靳邵那長腿一步就邁到身前,煙掐了,伸出的指間捏著根香橙味的多嘟棒。
“隨身兜糖?”黎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低頭專心拆包裝,“用來戒煙。”
黎也往地上剛掐滅的煙頭掃眼,有些好笑,“起到了什麼實質作用?”
他想了想,“目前沒有。”撥開糖紙往嘴裡塞,頂起右塞,手又伸兜裡去,“要麼?”
黎也沒聽清,他沒等答複,自顧摸索,報菜名似的:“香橙、菠蘿、草莓、水蜜桃……”掏出來一手相同顏色的,傻眼了,“算了,隻有香橙。”
黎也含笑接在手裡,“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樣。”
他不鹹不淡哦了聲,站著就比她高一個頭,還特意揚了脖子垂睫看她,“你想的是哪樣?”
多嘟棒揉在手心,從口袋帶出的餘溫被捂得更燙,塑料包裝紙黏住糖精,拆起來稠糊,黎也沒直麵答他,走開一段路找垃圾箱扔糖紙,回來看見他的糖紙和煙都隨手丟在地上,反過來笑她臭講究。
糖在嘴裡化開,酸甜口,居然是不膩的,黎也適應了一下這個味道,看著靳邵,臉色亮了又沉。
她憋著,把他憋開口了:“有話說話。”
黎也眼看去彆處,裝得無意閒聊的姿態:“陳蘭靜的事,秦棠知道嗎?”
“不知道吧。”他笑說:“沒什麼人知道,可能就咱倆。”
她停下,又問:“你跟她關係很差?”
他仿佛聽了什麼笑話,反諷句:“難道你跟你爸情人關係挺好?”
黎也點頭,這個鋪墊確實挺多此一問,眼睛轉了一圈轉回他臉上,“你故意跟陳蘭靜對著乾,是想讓她跟你爸斷開關係?”
靳邵沉默著臉,抿唇不語,黎也當是自己猜對了,往下解釋:“你之所以跟秦棠談,是因為陳蘭靜討厭你,也不讓自己女兒接近你,這事你清楚。”
他捏著白棒細細摩挲,再往前一步,拉近間距,歪頭,笑得焉壞:“不能是我喜歡她麼?”
“這話你信?”
“你不信?”
黎也冷嗤:“反正我沒見過誰喜歡還談成這個屎樣。”
靳邵眼神驟冷,沒接著話反駁,舌尖卷著棒棒糖換一邊,緩慢地,一下一下點著頭,“對了一半,他倆關係斷不斷我不在乎。我單純想膈應她,這你信不信?”
黎也凝矚不轉,默著聲,糖精化得口腔盈滿那個味道,她吞咽唾沫,欲將話題截止到這,他又撩起,“你跟你舅媽親近麼?”掌心拍她肩上,她注意力集中在他笑得彆有用意的表情,他認真思考了說:“不然換成你也行,你是想讓他們斷了吧?咱倆就不玩繞的,一條船上心連心……”
“那你得失望了。”她腳底磨著小石子,氣氛是凝重與否間橫跳,融在一聲鬆快的笑聲裡:“她隻管我在這裡是死是活。”
“是嘛。”搭在肩頭的手抹了抹,他眉頭下彎,裝得一臉替她委屈:“好可憐的姑娘。”
黎也這才醒神,撒開他手,白衣料上留了塊乾機油沾染的黑汙,秀眉擰緊,橫眼瞪他,他逗完就笑著搓搓手回身上車。
修車師傅這時叫了她過去,抹好機油的車鏈比方才順滑好使。天色愈暗,這一道沒路燈,得到街頭,陌生環境燒得她心底發慌,踩得飛快。
她沒想到靳邵沒走遠,耳邊總會響著他摩托車的轟鳴,漸漸她發現他騎的遠沒有趕到修車店時那樣快,每過一個轉角,都能夠看見他朝某一方向閃過的殘影。
她跟著這道殘影到了天崗街口,最後一個轉角拐過,就再沒聽見轟鳴,摩托車影消失不見,入目是熟悉的路道和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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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那倆沒忘留門,黎也回到家,她們都不在客廳,桌上用菜罩蓋住了晚飯——放涼的米飯和剩菜。
黎也懶得再熱,吃完收拾洗碗,廚房出來,秦棠等在客廳長椅,翹小腿托著臉盯著這邊。問她什麼事,她拍了幾塊錢在桌上,現在還惦記那幾張照片的事。
黎也讓她幫著把菜放冰箱。
“我付了錢的!”
“我可以不收。”
“你……”她服了。
陳蘭靜一回來,房裡的梳妝台就是她在用,黎也做功課學習都在客廳,吃飯的桌常年浮層油汙,她隻好趴到長椅前的小桌上,手機丟給秦棠,自個兒埋頭做題。
秦棠發完照片還沒走,貓著腰問黎也能不能登個Q,她不說話,就當默許。
諾基亞是塞班係統,功能比普通雜牌多,秦棠邊用還邊槽她暴殄天物,被瞪一眼就閉嘴了,搬小凳子坐旁邊,努嘴傲嬌樣:“但你還是彆想讓我原諒你填我媽電話。”
黎也停筆,“不然呢?非得警察把我臉摁紙上才肯填?犯事兒的又不是我。”
“是,你最鐵麵無私了,讓我媽知道我還跟靳邵在一起,她剮了我!你就高興了!”
黎也麵色平靜,讓她抬手,把她壓著的小測卷抽過來,笑她:“那你就非得給他談?要把你媽氣得來兩顆速效救心丸。”
青春期嘛,難免動心,難免叛逆,但鬨到家裡還理固當然的,黎也沒見過,聽秦棠那麼認真細數:“你懂什麼,學校大多女生都吃他這款,長得帥,身材好,性格牛逼,被很多人追,我又能站他身邊去,為什麼不談?”
這個年紀考量一個人是否值得喜歡沒那麼複雜,帥,受歡迎,還不泛交好友,站在言論尖尖上,夠了。她說靳邵入學開始,高年級的女生就都來遞情書請吃飯,他偶爾會去玩拳,開街車,身材頂級棒,夏天熱的時候打球連上衣都脫掉,姑娘們會圍在操場看他打球,窩著腦袋嘰嘰喳喳八卦哪個和他走得近的女生。
這種八卦止步於她某天在社交賬號裡高調官宣,傳開後,靳邵也不否認,身邊總跟著她,當整個年級隻有她一個女的敢和簡餘曼抬板不考慮後果時,大家都默認了這事。
議論至此如潮如浪,虛榮心吧,她自己也這麼覺得,挺享受身處此類話題中心的感覺,加上後來有個簡餘曼,就算靳邵不怎麼把她放心上,經常是她單方麵輸出吵架,她也沒想過要分。
黎也沒想在這事兒上探討過深,她繼續刷空間說說,黎也接著算題,偶爾旁睞她眼,差不多了再伸手叫她還手機。
秦棠回房後,黎也給秦文秀播了個電話,沒打通,看到點,想著她沒下班,就先擱置了。
一晃入夜,客廳亮起幽幽暗燈,頂頭大燈瓦數高,電費貴,此前陳蘭靜起夜看見便會勸她早睡,次數多了,彼此都心照不宣,後來她自發去買了這個小燈泡接板插照明,就沒再收到陳蘭靜的關心。
準備收攤時,秦文秀的電話回播了來,黎也走去陽台接——學費的事兒她沒說,淨聊些家長裡短,問她跟舅媽、妹妹相處怎麼樣,有沒有好好做功課,有沒有亂花錢之類。
黎也扒著護欄,扣了半天指甲,等她囉嗦勁兒過去點,岔開話題問她:“馬上過清明,你和舅舅回來嗎?”
秦文秀想也沒想的否定態度:“沒兩天假,總不能回來吃個飯就走吧。”
“不能請假?”
“……兩地隔得太遠,火車要坐長途,也就是個清明節。”
這些日子都是晴天,夜裡卻風大,涼颼颼地刮。昨天洗過頭,發絲灌臉上還有餘淡的洗發水香氣,撩開幾回,煩了,她索性任由,通話也僵著。
省那幾個話費,母女倆不怎麼電話聯係,她從不會主動打擾,有時收到信息,什麼教導話照單全收,回複一切都好。
流逝的時間都是錢,她知道秦文秀不會任她耽誤,她也醞釀不出什麼話,“我知道了。”
秦文秀問她還有沒有事,沒事就掛了。
“今天開學,跟你說一聲。”
那頭征了下,“啊……我聽你舅媽說了,也跟你提一句,在學校彆可勁兒嫌,城鎮條件就擺在那,你有心好好念書,在哪兒都一樣……”
秦文秀好像永遠能從不同的話題裡開拓出源源不斷的切入點,一旦開展,黎也耳朵就有點聾,自帶屏蔽話音功能,掛了許久才放下來。
她捏緊手機,站著不動。
廳裡的小燈泡照不到這裡,她被環境包裹成一段伶俜孤影,底下黑魆魆的居民區靜了一大片,高處可瞰遠些的商鋪,亮光四分五落,渺無人蹤。
嘖。
什麼破氛圍。
黎也回客廳把東西收拾好,牆頭掛鐘轉到的點不早,她回房裡拿衣服洗澡,在門口聽到裡頭拍東西的響聲,手握在門把手,不動了。
堵在門裡的,陳蘭靜的聲音尖銳得像根針刺,在跟人打電話,話說一句停一句:“我來幫你看店?你想讓你兒子也把我打進醫院去?”
……
“都是以前,說得倒好聽,我沒趕上他瘋的時候是我命大!”
說到這裡,陳蘭靜帶上了粗澀的哭腔,氣得吊著口氣喘不上來似的:“他又哪裡給過我好臉色了?就今兒因為他,我上派出所去領我女兒回來了,這小子誠心想氣我!你不管管他!”
電話裡的人又說了什麼,應該是安慰,她沒那麼激動了,冷笑聲:“再說吧,你有能耐這房子也不能在他手上拖到現在。我是怕了你這兒子,他就是個瘋子!神經病!他媽當年走的時候怎麼沒把他一塊兒帶走,留那麼個壞種,從小到大討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