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雲鏡沒有第一時間推開他,倒給了蒼擇可乘之機,他長腿一邁,徑直將房門關上,掐印上好結界。

雲鏡深吸一口氣,九天四海各處都時有戰爭,她也參加過不少,絕非徒有修為而無實戰能力的修士。倘若不是先看見了小徒弟的人,或許此時蒼擇已被劍鋒剮成碎片。

雲鏡不禁心有餘悸。

不過眼前的情況讓她有些微愣,蒼擇早些年一直在飛天境,飛天境的十萬年古鬆向來冷冽而孤寂。

然而此刻,雲鏡隻感覺自己五感之中,無處不是古鬆的味道。

月白衣襟在她麵前微微摩擦,雲鏡也微微顫栗。

修士的壽數隨修為增長,自小修行的,生長時期也會更長些,人間界的不少普通郎君,弱冠之齡說不定早已妻妾成群子嗣環繞,但蒼擇亦是弱冠齡,卻分明還是少年身量。

雲鏡以此為由,說服了自己沒有推開徒弟。

多年以後,雲鏡回想起此夜,總是略有迷惘,她向來自詡喜愛人間好顏色,但麵對少年時期的蒼擇,是否有過超出欣賞的衝動。

不過此時的雲鏡,糾結良久,還是拿出了一副師尊的姿態,輕聲問道,“怎麼了。”

蒼擇沒有說話,隻是靜靜靠在雲鏡肩頭,像小獸般蹭了蹭。他心裡知道,雲鏡之所以沒有推開他,自是將他作為年幼弟子,既然如此,他也會裝扮到底。

隻是,他到底有許多不情願。

他從白日起就十分不情願,不情願雲鏡舍下他卻和青付一同出現,不情願他要跟著雲絕回飛天境而青付可以和雲鏡留在人間界。

或者說更早,不情願傳信法寶裡雲鏡周圍的一群人,不情願他們可以明目張膽地表達、抱怨對雲鏡的想念。

也有更遲些,他被引去青烽禁地所見。他見到了滿麵琳琅的畫像,是那天樂印看到他是所說的展非為,是雲鏡的前未婚夫。他不情願與他長得相似,也不情願知道雲鏡有個與他長相相似的前未婚夫,讓他忍不住懷疑她收他為徒的意圖。

雲絕自小就告訴他,說他有個師父,隻是在外事務繁忙,說待她回來了自己一定也要敬重她。那天在飛天境,她踏月而來,他一下子就知道,這就是他師父,他千餘歲便修為圓滿步入真仙的師父。

雲絕說,師徒是世間最親密的關係,要比道侶還要穩定。

可是他現在摟著師父,卻依舊好像離她很遠。他有想將雲鏡揉在骨血中的衝動,想一訴衷腸,隻是他終究不敢。

雲鏡不明所以,隻好任半大少年抱著。她現在有些後悔隻是輕鬆放過青烽山眾人,照青付的說法,蒼擇應是被引去知曉了展非為的存在,可知曉展非為又如何,九天四海間誰也尚且未知蒼擇是展非為之子。

有的,隻有結海樓開山大弟子蒼擇。

不論是雲鏡還是雲絕,都有意無意避過蒼擇的身世。斬元宗的內亂,連滄古國的血海深仇,展非為與連滄公主自己本身便是幾乎從屍山血海中攀出來的。她當年帶回蒼擇時,雖沒有多大感情,但多少,還是希望這個孩子能過的平安順遂些。

蒼擇委屈沉默,雲鏡唯一想到的可能,便是除去得知展非為與他相似,他還得知了彆的什麼。

她是向來厭煩處理牽扯不清的複雜情感,既無法體會,也無法表達。作為一名修士,她的天賦是九天四海難出其右,但作為一個人,是師兄雲絕提起便會歎氣的情緒缺失。

她喜愛表麵姣好的皮囊,而無法體察潛藏底下的深情,她能夠言笑晏晏,與所有人交好,但她無法愛人。

她輾轉人間界數百年,修為從不因人間界靈力稀薄而停止增長,但人間界一直以來人心詭譎卻難助她心修分毫。

她曾簽訂婚約,展家少主愛她至深,她到底無法回應。

可如今,她感到肩頭一片濡濕,她親手帶回來的孩子此刻如此難過,她為人師,頭一次想拚儘全力去明他所思,解他所憂。

“阿擇,”雲鏡懷著此生最大的真誠,“你出生未多久,我就將你帶回飛天境了,雖然是你師伯將你帶大,但為師心裡卻也時常掛念你。”

“你何必與他人相比,”雲鏡意有所指苦口婆心,“你是為師唯一的弟子,自是最特殊的,旁人都越不過。”

蒼擇無比怨恨此事,莫非雲鏡將他自小帶回,見過他稚子時期,便永遠隻能被當作稚子。

既然如此,還不如做那展非為替身。

他寧願從未有過師徒一場,他自會在仙門大比揚名,也會在仙門大比與她結識。他們同為天之驕子,雖有歲數差距,但總有機會相識相知。

而不是同如今,他隻能靠儘可能不做那師徒稱呼,來去忽視此事。

蒼擇極儘委屈,忍不住再靠近些,幾乎將額頭貼於雲鏡頸側,悶悶道,“那尊上為何二十年來從未回過飛天境,界河難渡對尊上不是什麼問題。”

雲鏡本是醞釀了一心的愛憐,極力希望小徒弟能感受到,但用力過猛一時忘了自己前二十年是對徒弟不聞不問,連拜師儀式都是雲絕實在看不下去催出來的。

一時窘迫下,雲鏡甚至未注意蒼擇行為的不妥,隻是覺得周遭些微泛熱。

“為師,多年心修未滿,已在人間界曆練數百年,扶弱濟貧,匡扶正道,幾十年未歸不是稀罕事。”雲鏡深吸了口氣,看著麵前蒼擇如錦緞般的長發,強壓下燥熱難耐。

她隻覺脖頸發癢,心慌意亂,百般無措下,甚至想推開蒼擇。

可小徒弟分明如此難過,她怎可做禽獸之舉。

“是和上次那些人一同曆練嗎?”蒼擇幾欲脫口而出,但又想起傳信法寶在他這兒尚未公開,雲鏡還拿著那個通訊符哄他。即使是欺瞞哄騙,他也不想打斷雲鏡為他費心思。

“我知道展非為之事了。”蒼擇還是決定攤牌,他的手從雲鏡肩頭滑下,落在盈盈一握的腰上,聲線潮濕,“尊上的這位前未婚夫與我麵容相似,尊上若是將我當作替身……”

雲鏡一下子將蒼擇扒拉下來,喝道,“荒唐!”

蒼擇一雙漂亮的狐狸眼還有些微紅,雖有些可惜懷抱一空,卻還是緊盯著雲鏡,悠悠補充道,“弟子也不是不可,隻是希望尊上能多憐惜弟子。”

雲鏡心中暗忖,以你這容貌做替身,還要求本尊隻能憐惜,這是何等刑罰。

隻是,明麵上雲鏡還是撐著為人師表應有的自持,對蒼擇的奇怪想法大加斥責。

蒼擇反唇相譏,“尊上曆練辛苦,幾過飛天境而不入也是正常,可為何在見我之後,突然不介意我隨侍附近。”

雲鏡大喊冤枉,她明明一直操守分明,拒絕徒弟跟隨左右,這徒弟不是剛剛被她舍下一次如今竟就忘了。

莫非他認真以為她會回來與他們會合,雲鏡心中又是一重心虛。

雲鏡沒有立刻回答,蒼擇眸子微眯,言語裡帶著自己也沒注意到的生狠,步步緊逼道,“不就是因為師父見過我,想起了那展非為是麼?”

“師父”一詞被蒼擇咀嚼得曖昧深情,好像他才是那曾與雲鏡簽訂過婚約的未婚夫一般。

雲鏡便是再遲鈍,也能體會到小徒弟在癡心妄想不符合他這個年齡應該做的事。她不知這是從哪兒學的,她能夠接受新夏二十炷的郎君娘子與她說些無傷大雅的談笑,但弱冠之齡的徒弟學什麼大人扮深情。

既然能問出此話,想必是不再需要師父的安慰了,雲鏡冷哼道,“為師從前是與斬元宗少主簽過婚契,不過這與你有什麼關係,莫非你覺得自己必在他人之下?”

“展少主殞落前才堪堪踏入準仙,且已是八千餘歲,你如今已是扶洛七層,何必與他比較。”雲鏡麵不改色轉移重點,將容貌相似改成修為比較,少年人應該多關注修行,日日對外貌如此在意小心被合歡宗抓走。

不過,看著眼前背光而立,清風霽月般的徒弟,雲鏡不解,在她看來,蒼擇與展非為分明少有相似,可不論是雲絕還是樂印,都極堅持此點。

“他已經殞落了?”蒼擇略微有些吃驚,而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落入更深的酸澀,“所以才成了尊上的前未婚夫。”

“不,他另結良緣了。”雲鏡淡淡道,似是在陳述一件與她不相關之事。

蒼擇微愣,一瞬間,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快意,一個成過婚,八千餘歲才準仙,如今還殞落的老頭,拿什麼與他比。

他突然覺得,做這展非為替身也並非不可。展非為如今既已殞落,當年與雲鏡的情誼,若是無人繼承該是多麼可惜。

蒼擇強壓住心中歡喜,露出一個淒然的笑,“弟子素知修為尚未圓滿,必會拖累尊上修行,隻是尊上倘若實在不能將我放在心上,不如就將我當作那展非為,若能討尊上一點歡心,便也值得了。”

蒼擇似是朝聖般與雲鏡額間緊貼,在雲鏡拒絕前一觸即分,毫不猶豫道了寢安告退,一副做了天大讓步不容拒絕的模樣。

雲鏡呆愣在屋內,屋中殘留的冷冽鬆香無不提醒她發生了什麼。

——

次日,待雲鏡反應過來時想去教訓這以下犯上的弟子,卻從青付處得知,師伯師侄二人起大早走了。

尋了個空的雲鏡出離憤怒了,但同時難得發現自己心修瓶頸終於有所鬆動。

雲鏡神色變幻良久,低罵道,“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