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住在安徽省。偏遠的城市小鎮裡有一道河流。江陵十歲的時候,這河流正好流淌過他家門口,蜿蜒著在家門前畫出一道細細的線條圖案來。
那會兒江陵還是一個小屁孩兒,喜歡在涼颼颼的水裡洗腳,然後用濕漉漉的腳踩在地上跑回家,挨爸媽一通罵。
江陵的父親做木匠。木匠這個行業逐漸沒落了,在江陵十歲左右的時候,要靠做木工來養活一家人,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任務。
因此,要養活妻子和兒子,江陵父親的壓力太大了。
壓力一大,就愛喝酒。
喝了酒,就愛打人。
江陵從小挨打,倒不覺得有什麼。她看得開,挨了打便跑出去用涼涼的河水洗一洗身上的傷口,仿佛這樣就能好的快一點兒。
那會兒他還有個喜歡和他一起洗傷口的朋友。
朋友叫小渡,渡河的渡。
小渡比他大兩歲,有點兒內向,沉默寡言。他是剛搬來這個鎮上的。江陵少見同齡人,就邀上他一起玩,一來二去,兩人自然而然的成了朋友。
自然,江陵從不邀請小渡去家裡玩。
那像是一個潘多拉寶盒,封印著他的過去。在家裡他是成天被打的痛苦的人,出了家門,他還是那個快樂的孩子。
江陵和小渡有一個時間上的約定。每天傍晚6點,他們在河流邊上的一棵樹下見麵,然後一起往河裡扔漂石,或者看看葉子,一天就這樣結束。
這並不是什麼很難完成的事,但他們兩個人總是不太守時。
時而是江陵被家裡的事拖住了腳步,時而,又不知道小渡出了什麼事,一整晚都不會來,到了第二天才來道歉。
這一天,小渡來找江陵。
他帶著一個大膽的卻又天真的想法。
江陵在河水邊上洗著自己泛青的膝蓋,感覺小渡的眼睛在自己的膝蓋上瞟了又瞟。
江陵:“怎麼了?”
小渡囁嚅半天沒說話。
江陵也沒搭理他,兩人看了一會兒葉子,直到太陽即將落西山時,江陵爬起來準備走人,小渡才發話。
小渡道:“要不然,我們跑吧?”
江陵一下懵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小渡要說這樣的話,莫名其妙地問:“跑去哪裡?為什麼?”
小渡道:“就我和你兩個人,跑吧。”
“去哪兒都行,去一個沒人打你的地方。”
“去一個我想來找你就能來的地方。”
小渡伸手指著淺淺的河流。
“我們可以租一條船。順著水而下,到市裡,或者離開省去彆的地方。這條河流之外的世界很大的。”
江陵一開始不太理解小渡在說什麼。
他從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這條河流。小渡是新搬來的,能隨意地說離開,他卻不敢。
但隨即他意識到了。
小渡其他所有的話都被他忽略,有一句話卻在他心裡紮了根,並且熊熊地燃起火焰。
他要去一個沒有他父親的地方。
江陵問:“我能把我媽帶上嗎?”
小渡猶豫兩秒,道:“不行,會被發現。”
江陵道:“那我趁她睡覺,悄悄帶上不行嗎?”
小渡道:“不行。他們都是一夥的。”
他說這話時格外嚴肅,眼睛睜得溜圓,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盯著江陵,由不得江陵不信。
江陵隻好妥協。對逃離的渴望打敗了他對其他事的在意,當天晚上,江陵就忘記了洗白天交代洗的衣服,立刻換來一頓好打。
沒關係,江陵一邊挨打一邊想,我可以走了。
那是一艘挺破敗的船。
船是小渡找來的。不知道他怎麼就有這種能耐,能從無變有,從一條光禿禿的河流上變出一艘能撐載他們兩個人的船來。
江陵趁著大晚上爸媽都睡了,悄悄的從窗戶翻出去,後院正是他和小渡約定好的地方。
小渡正在樹下等他,月光將她的頭發照的亮瑩瑩的,一看見他也笑盈盈的,輕聲道:“我們走吧。”
跟著小渡走出去兩步,江陵卻突然不舍起來。
他回頭看向自己安靜的家。
家門口還擺著父親木匠用的材具。父親給他做了一個小凳子,讓他能更好的站在灶台上做飯。那把凳子他沒帶,留在家裡,讓爸媽當一個念想。
對不起,江陵想著,我好自私,我要跑了。
小渡扶著江陵上了船。
小船晃晃悠悠,順流而下,竟然真的慢慢駛出了鎮。
江陵在中途就忍不住睡著了。他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天上隱隱約約的閃著幾顆星。他躺在小渡的身邊,小渡也睡著,帶著困意的腦袋和他挨在一起。
後知後覺地,江陵感到一陣狂喜。
他們逃出來了。
雖然後來證明,這逃出來並沒有逃得很遠。他們也並沒有瀟灑很長的時間。
但那個晚上,的確是江陵此生最愛水的一個晚上。
他甚至覺得,或許家門口的那條河是在保佑他。
可能是不被重視,也可能是巴不得家裡少一張嘴,江陵的父親並沒有來找他。
第二天,他們就順利的到了另外一個鎮。
小渡上街買了兩個燒餅,江陵一個自己一個,啃著燒餅接著順流而下。
他們原本以為,會沿著這條河流一直流向海洋,流向他們沒有見過的彆的地方,來到小孩子夢中幻境裡最幸福的所在。
最幸福的夢裡,沒有打人的父親,也沒有千方百計將孩子鎖在家裡的嚴厲的母親。
但是第二天晚上,小渡的母親就來找他了。
那是江陵第一次見小渡的母親。她從來沒見過小渡的父母,因為小渡是一個人來投奔親戚的,江陵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孤兒。
但是在一艘看上去氣勢磅礴的大船上,那位婦人戴著墨鏡,嘴上畫著鮮豔的口紅,薄唇,抿著嘴打量著他們二人。如果不是小渡說,江陵會以為這是即將將他們賣給房地產老板的有錢人販子。
既然被抓了,就最好老實一點。
江陵小聲道:“阿姨好。”
那婦人理也沒理他,將頭一抬,刻薄的下巴對著江陵,冷冷地對小渡道:“鬨夠了吧?”
小渡竟然一句話也不敢說。
婦人道:“鬨夠了就給我滾回家。旁邊這個小乞丐丟回去。”
小渡這回才開口,道:“我要帶他走的。”
婦人立刻將眉皺起來,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