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結(1 / 1)

“閣主,您還真是隨心所欲。”

伏羲堂內殿,坐在右側首位的乘令冷聲說出這句話,打破了早會沉寂的氛圍。

威嚴莊肅的大殿中央擺著一張約有一米寬、八米長的棗木長桌,正位坐著看上去百無聊賴的梅落時,左右兩側分彆為乘令、茗悟、千玄、鬆閒、長極、恒漣六位長老。

而乘令此言一出,除了心靜如水的茗悟外,其他五位乾咳的乾咳,左顧右盼的左顧右盼,小動作做了個遍,就是沒人敢附和或反駁。

梅落時單手支著下頜,指尖在麵前攤開的會議卷宗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說:“不,是深思熟慮。”

乘令:“……”

他額角青筋凸起,壓著火氣道:“所謂的深思熟慮,是指在確定明遙真實情況之前,當眾宣布他是你今後唯一弟子嗎?您難道覺得這樣做很妥當?”

梅落時輕啜一口茶水,潤了潤唇,又說:“嗯。”

眾人:“……”

梅落時甚是理所當然道:“畢竟,我要是覺得不妥當,也不會這麼做了啊?”

喀嚓。

乘令手裡的杯子出現一絲裂痕。

眼看氣氛不對,素來好脾氣的恒漣急忙笑嗬嗬打圓場:“誒呀,乘令長老彆生氣,閣主這樣做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你先彆急。”

“急?”乘令滿臉凶相地轉向他,“我哪裡急了?!”

恒漣嘴角一抽,不想說話。

梅落時道:“那天明遙放課回來,我帶他見了茗悟大師,大師沒說他有問題。”說著,她覷了眼坐在旁邊不動如山的茗悟。

自進門以來就不曾開口過的茗悟雙手合十,假寐般閉著眼,夾在右手虎口處的佛珠靜如凝固。

“‘沒說他有問題’,”乘令鷹眸微眯,敏銳地抓住她話裡這點不對勁,道,“為什麼不直說‘他沒問題’?”

“因為,”

梅落時向後靠在椅背上,閒散道:“佛曰,不可說。”

乘令眉梢動了動,氣到無語。

沒滋味的車軲轆話說了半天也商討不出個結果來,千玄索性了結這個話題:“行了,既然閣主都這般決定了,咱也不好再乾預什麼,更何況明遙那孩子能經受住閣主和茗悟大師兩雙眼睛的考驗已經算清白大半,繼續說下去沒意思,翻篇翻篇!”

右側末位的鬆閒同樣傻裡傻氣地跟風調解。

見狀,乘令即使再鬱悶也不便多糾纏,隻得臭著張臉抱臂沉默。

接下來的會議內容不外乎又是那些繁雜內容。

比如最近慕名來望梅閣拜門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有不少在雪地裡遇到意外,害得護衛弟子搜尋任務加重,修行時間和精力都受到影響。

比如因弟子增多,閣內開支加重,主掌財政的長極長老建議增售望梅閣獨家產出的北地商品,並拓寬與其他仙門及凡間人士的商務往來渠道。

再比如,因修煉天賦不一,弟子修煉速度有所差距,開靈軒近期常出現年齡代溝引起的口頭爭執和個人心理問題,作為貼心長輩的恒漣長老收集多方麵意見,提議在開靈軒依據不同年齡段以及不同修為的弟子需要,對應增設修習學堂,方便孩子們的溝通和日常交往。

……

都是提前報備過且擬定好詳細解決方案的事情,在會議上又提,不過是讓其他人過個目,梅落時聽著聽著,不免跑了神——

幾日前她說要在統議廳開會,本沒想到茗悟會去。

茗悟在望梅閣是個極特殊的存在。

前任閣主,也就是她母親,曾親自到萬悲寺邀請德高望重的茗悟大師來望梅閣做掛名長老,隻為教導夙央修習。茗悟當時隻看了夙央一眼,便答應了這個請求。

他來之後,基本不與人交往,每日不是吃齋念佛就是給夙央發布學習任務,今日謄抄佛經,明日打坐冥想。偏生夙央又是個不安穩的性子,坐不到一刻鐘就要偷摸著搞些小動作,為此沒少挨佛杖敲打。

看得出來,茗悟很在乎這個弟子。

但他也同樣沒對夙央入魔反叛這一行為表現出任何失望不滿的情緒,隻是在夙央失智殺人時,儘力阻擋了一下而已。

梅落時從來都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又看到了什麼。

那天統議廳開完會後她並沒有離開,而是倚著學堂外牆,視線穿過冰裂窗紋看向裡麵端正聽講的明遙,那張嚴肅卻又略微稚嫩的年輕臉蛋從側麵望去,似乎與夙央更像了幾分。

不過她從前跟夙央相處的經曆實在不算多,記憶裡,他們每次見麵,夙央都常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沒有明遙這般羞澀板正。

梅落時直到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麼夙央會喜歡她。

一個與他年齡相差極大,性子乏味無趣,還修無情道,甚至沒怎麼跟他接觸過的人,他到底看上哪了?

她正靠在牆上琢磨這個問題,茗悟忽然找了過來。

“閣主。”

這聲音如同自帶年輪的古樹,滄桑而厚重。

梅落時有些意外地向他看過去:“茗悟大師?”

茗悟謙遜道:“閣主不必客氣,喚老朽茗悟即可。”

梅落時盤算了下兩人的歲數,沒應下,說:“本來打算今晚帶我那小徒弟去找您的,沒想到您會主動來找我。”

茗悟眉眼沉靜:“因為有些話,是一定要跟閣主說的。”

梅落時一肅,站直了身子:“和明遙有關嗎?”

“是,但又不止。”

“還有誰?夙央?”

“夙央,和您。”

梅落時不解:“我?”

“對。”茗悟平和地半垂著眼,頭顱微微低下,謙卑的姿態裡滿是對眾生一視同仁的悲憫,“在解答您的疑惑之前,老朽有個問題想先問問您。”

“請說。”

“以閣主的本事,不會看不出這孩子跟夙央之間必然存在關聯,可您還是堅持把他收下了,為何?”

“……”

梅落時眸光微閃,不鹹不淡道:“因為我想查清夙央在玩什麼花樣。”

“那您可以在明遙上山時就將他關起來,慢慢審訊。”

“明遙還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對一個孩子未免太過苛刻。”

“那也可以換彆的理由留他在山上觀察,而不管什麼理由,似乎都比將他收為徒弟來的合乎邏輯。”

不等梅落時開口辯解,茗悟便接著道:“再者,通過使用懷柔策略把這種身份不明甚至還頗有威脅的人放在身邊,並不符合閣主的一貫作風。”

茗悟的聲音依舊溫溫吞吞,慈祥和藹,說出的話卻是步步緊逼,不留餘地。

梅落時輕抿著唇,沉默良久。

半晌,她自暴自棄般歎息一聲,坦誠道:“您說的對,摸清實況隻是原因之一,我留他當徒弟,更多可能是因為……我想彌補他。”

茗悟聽了這個回答,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或者疑惑,隻問:“閣主想彌補夙央?”

“嗯。”梅落時鼻音低悶。

“為何?”

“夙央曾與我說,他體質暴露後在望梅閣過的日子很不好受,有許多人在背地裡欺侮他,排擠他,拿他出身說事。”

“世人往往難逃愛憎恨,怨彆離,妒心乃人之常情。”

“可惜夙央沒您這般好的心境,他忍受不了,於是入了魔。”

梅落時垂著眼眸,淡淡道:“夙央他,雖有半佛之軀,但總歸還是個年輕孩子。”

茗悟聽罷,垂首道:“這件事,老衲有錯,沒能塑他一顆佛心,亦沒能及時為他排解掉這些愁緒。”

梅落時搖搖頭,說:“夙央最初是我帶進望梅閣的,他最依賴的也是我,是我……一心專注在修煉上,沒分給他足夠的關注,這才讓他走上了歪路子。”

茗悟默然。

梅落時道:“百年前我與夙央在血海那場約戰,儘管最後是我取勝了,可我能感覺到他並沒全力以赴,或許有所保留。”

茗悟一語中的:“他不願與你為敵,也不想傷你,以及,他給自己留了退路。”

梅落時不答。

“即使明知這點,您還是決定要收下明遙嗎?”

“我說了,我想彌補他,既然他要重來一次,那我就陪他演著,演到他願意放下心結為止。”

聞言,茗悟這才抬起頭,對梅落時說:“讓夙央放下心結,您真覺得您能做到嗎?”

“……”

“入魔的起因是執念,而夙央的執念有兩個,一個是對他人惡意的仇恨,這在他血洗半數望梅閣弟子之後就差不多消散了,另一個則是——”

“大師,我心裡有數。”

梅落時驀地開口。

茗悟很識眼色地閉嘴不言。

梅落時有些沒耐心了,她邁開步子,卻沒直接走掉,停留在原地問:“您想找我說的到底是什麼話?”

茗悟聲如溪水長流,平穩和緩:“老衲隻想說,閣主與夙央之間的緣,很難斷。”

“繩結係在兩頭,一頭拽緊了,另一頭不管是掙紮還是不作回應,都會牢牢收成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