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1 / 1)

養犬為患 一隻大山羊 4895 字 3個月前

小油燈投下的光打在梅落時背上,映出斜而模糊的一道陰影垂到地麵,那陰影久久未動,直到明遙又喚了聲“師尊”,單薄的肩背才略微出現一絲偏移。

“夙央他,是我以前的師弟。”

梅落時簡短地介紹了一句。

明遙歪著頭,不解道:“師尊的師弟,應當也是極厲害的人物,為何弟子沒聽彆人提過?”

“因為夙央很久之前就走了,望梅閣內,不允許提他的名字。”

“為何?”

“他犯了錯,要去彆的地方反省。”

“是什麼錯啊?聽上去好像很嚴重。”

明遙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急著想弄個明白。

可梅落時沒再繼續說,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濃密睫羽在眼瞼處落下淡淡黑影。

明遙見她不答,表情也不像是生氣,便大著膽子問:“那今晚長老來找您說的事,和他有關嗎?”

“算是。”

梅落時扔下這兩個字,忽然起身走向明遙,兩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彎腰,琥珀色的瞳仁直直撞進他眼底。

明遙嚇了一跳,僵直著坐在床上,一動不敢動。

梅落時問:“明遙,你會聽話嗎?”

冷冽的梅香縈繞在鼻腔附近,明遙喉間吞咽一下,彆扭地移開眼,說:“當、當然,師尊說什麼我都聽。”

“那,你願意修無情道嗎?”

“?”

明遙麵色凝固,顯然是不太願意。

他硬著頭皮問:“師尊,一定要修無情道嗎?”

梅落時正經道:“我修的便是無情道,能教你的,當然最好也是無情道。”

明遙試圖掙紮:“就沒彆的選擇了嗎?”

梅落時想了想,說:“你也可以跟乘令學殺道,跟千玄學劍道,跟鬆閒學逍遙道。”

就是不能跟茗悟學佛道。

她沒把這句話說出口,目光緊盯明遙的反應。

雖說這三個人裡,除了乘令之外明遙跟哪個修習都行,但他還是不太想離開梅落時。

可心口處劇烈的跳動聲又擺明了在說,他修不成無情道。

方才剛答應會聽話,這會又說不願意,明遙自己都臊得慌,他低頭假裝深思,實則大腦一片空白。

油燈還在靜靜燃著,半渾的酥油燒得很慢,有細風從窗縫裡溜進來,牽動火苗搖曳生姿。

梅落時耐心等了會,見他實在不情願,隻得長長歎出一口氣,說:“算了。”

明遙慌張地抬起頭,歉疚道:“對不起師尊,弟子無能,但我真的……”

“無事。”梅落時坐回椅子上,“本來也沒什麼人願意修無情道,太磨練心性,一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

儘管有些卑鄙,但不得不說明遙聽完這番話後,多少有被安慰到一點。

他自我反省片刻,問:“那師尊為何要修無情道?是想曆練自己嗎?”

不料,這話一出口,梅落時竟是如同木雕般僵凝住。

“……師尊?”

明遙見她狀態不對,小心翼翼地喊道。

梅落時呆愣一瞬,如夢初醒般眨眨眼,又搖搖頭:“嗯,不,也不全是。”

明遙:“?”

“不僅是這個原因,上任閣主是我母親,她希望我修無情道……繼承閣主的位置。”

梅落時難得說話猶疑。

明遙還想問些什麼,梅落時卻站了起來,徑自朝門外走去,她單手扶住門框,頭也不回地說:“好了,夜深了,今晚就先聊到這裡,明天你照常去開靈軒聽學,上午巳正時刻記得去統議廳參會。”

“啊,好的師尊。”

像是沒看到起身相送的明遙一般,她乾脆利落地走出房間。

外麵的風又大了些,吹得衣擺和發絲胡亂飛舞,梅落時沒去管那擋住小半視野的亂發,不疾不徐地回到北房。

她跨過門檻,在玄關處脫了鞋襪,赤足踏上光潔的柚木地板。

然後站在原地,許久沒動。

過去這麼長時間,她都快忘記母親長什麼樣了。

隻依稀記得,母親有一張高雅但嚴厲的麵龐,顏色淺淡的薄唇常抿著,無端抿出些許細紋來,那雙上挑的瑞鳳眼也總是睇睨著人,好像看誰都不太滿意。

包括對她。

許是夜間寒露重,地龍燒得不太旺了,屋內沁著絲絲冷意,梅落時沒心情去添炭火,踩著地毯走到床沿坐下。

柔軟羊絨磨蹭在腳心,帶起微微酥麻的癢意,她縮了縮腳,想起這張地毯的來曆——

那次曆練,為了救夙央,她右肩被五翅冰狐的毒爪子捅了個對穿,因治療不及時,從此落下寒傷,時不時就冷得發抖,傷口也會蔓出薄薄冰霜。夙央大抵是內疚得厲害,給她鋪了地毯又每天來燒上地龍,還收拾了好大一個藥箱子放在她房間,便於經常上藥。

隻是不同於往日的嬉皮笑臉,他一直悶著頭,一言不發。

梅落時見他這樣,好幾次想安慰他,結果一靠近那孩子就轉頭跑掉,話都說不上一句。

後來她終於忍不住,抓了夙央的衣領子,撈在手裡惡狠狠道:“還想跑去哪?”

夙央被她撈得一愣,眨巴幾下眼睛,低著腦袋不肯說話。

“啞巴了?”梅落時少見地發了火。

夙央扭捏道:“沒。”

“那乾嘛不說話?”

“我、我……”

話沒怎麼說,眼圈先紅了。

梅落時拿他無法,道:“這副樣子是做什麼?是我主動要救的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夙央看上去更難過了。

梅落時放軟了語氣:“作為修道之人,受傷對我來說不過家常便飯,就算不是因為你,也會因為彆人,受傷隻能說明我修為不足,有待長進,你不必自責。”

夙央悶悶道:“要是我修為夠高的話就不會讓師姐受傷了。”

“我幾十年修為都差點沒打過的魔獸,你一個十五歲孩子談什麼修為夠高。”她拍了拍夙央腦袋,說:“誰都有小的時候,我在你這個年紀,也被打得找不著北過,彆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夙央當時的反應跟明遙幾乎一模一樣,隻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不對,應當是明遙跟夙央一樣才對。

梅落時想著想著,把自己逗笑了。

可嘴角牽起來沒多久就耷拉了下去。

正是因為那次曆練,夙央的九轉淨蓮體才被發掘出來,然後牽扯出那一堆事。

母親應當也是不喜他的,不過是看他體質特殊,才擺足了架勢供著,但背後亦沒怎麼上心。

或許那時,她也該像現在對明遙一般,多關注關注夙央。

夙央。

梅落時驀地閉上眼,止住紛亂的思緒。

她最近想起夙央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是因為明遙跟他太過相似嗎?

她揉了揉眉心,強行平定略微紊亂的心跳。

“大道無情,無情以成道。”

“梅落時,不可動情,不可動心。”

母親的訓誡又回響在腦海中,梅落時冷靜下來,沉默著揮滅了燭火,上榻入眠。

*

翌日,統議廳。

左八房的高階弟子和右七室的低階弟子齊聚一堂,交頭接耳的私語聲彙聚成海浪,於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連綿起伏。

明遙踏入的那刻,海浪寧靜一息,隨後更激烈地翻湧起來:

“是他,他昨天是被閣主親自領走的欸,閣主還跟他去了雪融舍,後來抱著行李走了。”

“千玄長老從哪撿來的孩子,待遇這麼好?”

“長老就說是附近某個村子遇到的,其他的好像沒透露。”

“可是他這個長相……”

眾人看明遙的眼神越來越精彩紛呈,千奇百怪的猜測分享了一堆,逐漸走向離譜。

明遙被他們瞧得坐立不安,直到幾位長老接連進入大廳,議論聲漸消,他才總算敢抬起頭,目視前方。

六位長老左右各三分列而立,讓出中間雙階高的主議台,一襲梅印白衣的梅落時迤迤然走上去,麵向下方近千子弟,被靈力放大過的淡漠嗓音回蕩在廳內:

“昨日,開靈軒發生了些不好的事情,由於涉及內容較多,我認為我有必要出麵說明一下。”

“其一,私自尋釁鬥毆,以明生若、付平之、葉楓為首,無理攻擊新弟子明遙,以多欺少,仗勢欺人。”

她側目看向乘令:“乘令,讓他們進來。”

乘令依言把那三人帶了進來。

眾弟子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難以分辨此為人形。

隻能說連身上的衣服都比五官四肢有模有樣。

身擔刑律官一職的乘令開口道:“此罪對應刑罰標準為二十杖三十鞭,加以受害弟子五倍傷勢為參考基礎的外力毆打,並對加害人進行口頭道歉和醫藥費賠償。最後,鑒於這一行徑影響較為惡劣,經過商討一致決定,自明日起,將何生若,付平之,葉楓三人逐出望梅閣。”

台下靜默。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乘令斜覷了一眼階上麵色淡然的梅落時,隨後抬腳踹在離他最近的何生若腿上:“從你開始,過去道歉。”

何生若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表現出來,臉憋成了豬肝色,忍著痛一瘸一拐走到明遙前麵,站定就是一個大鞠躬,拔聲高喊:“對不起!!”

明遙差點被這一聲震出耳鳴。

他正想客氣地回答沒關係,另外兩個也緊隨其後喊道:“明遙師弟對不起!!”

明遙:“……好的。”

接著,又是三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遞到他眼前:“這是藥錢,因為不清楚你買藥花了多少銀兩,昨天也沒來得及問,就先取了這些出來,如有不夠請務必告知!”

這就讓明遙為難了。

他的藥都是梅落時給他的,他哪知道價值幾何,這些錢要是少了還好說,要是多了,他還得挨個還。

不過以梅落時的用度來看,這些錢加一起應該隻少不多。

明遙朝梅落時投去求助的眼神。

“收著吧。”

梅落時隨意道。

這點錢,還不夠她昨天往明遙臉上抹一下要花的。

明遙便收著了。

乘令在廳前喊道:“行了,先滾回去坐著,等會議結束了趕緊收拾鋪蓋走人。”

三人低著頭又道了一聲歉,這才灰溜溜地滾回自己座位。

梅落時清了清嗓,繼續說:“其二,是夙央的事。”

此言一出,廳內更是半點響動都沒有,靜如死水。

梅落時道:“我很久之前就說過了,望梅閣內,禁止討論與夙央有關的一切,昨日又有多少人不聽話,妄自生議了?”尾音驟降,威壓畢顯。

台下無人敢答。

可互相瞟來瞟去的心虛眼神已足夠出賣自身和對方。

梅落時瞧見了,但也懶得說,隻道:“這百年來,望梅閣進了不少新弟子,可能對很多事都不太了解,這次暫不細究,接下來一個月修行任務全部翻倍,下不為例。”

下方一片無聲的哀嚎。

“最後,”

梅落時突然大了些聲音。

就在人群的視線聚集而來時,她向明遙招了招手,說:“過來。”

明遙不明所以,但也趕忙走過去,在她身邊站好。

梅落時牽著他一隻手舉起來,於眾目睽睽之下宣布道:“這是我的新弟子,明遙,亦是第七十四代望梅閣閣主從今往後座下唯一弟子,誰再對他出言不遜或做出無禮之舉,請直接找我麵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