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的風雪要比望梅閣猛烈多了,梅落時從山洞出來時,許是心神不定,竟被吹了個趔趄。
“當心。”
一隻沉穩有力的手突然出現,從旁邊扶住她的胳膊。
梅落時險險站定,順著那條修長手臂看向來源——
乘令一襲黑衣勁裝,腰彆墨金古刀,衣袍在風中獵獵鼓動,他自穩如泰山地站在雪地中,風霜都繞著他走。
他果然來了。
梅落時不著痕跡地將小臂從他手裡抽了出來,繼續向前走,說:“你就這般不信任我,還要親自跑來監視?”
乘令極其自然地收回手,語氣是與她不相上下的淡漠:“閣主想多了,我本性如此,不管是誰過來我都會留個心,畢竟這下麵關著的,是個不省油的東西。”
梅落時皺了皺眉。
“所以,他有沒有和你說什麼?”乘令問。
梅落時:“沒有。”
“諒他也不會承認。”
“明遙的事還沒完全敲定,不必急著給夙央定罪。”
乘令身形微停一瞬,側目看了眼梅落時淡然自若的表情,沒再多言。
走到冰山邊緣,梅落時往乾坤袋裡一掏,丟出一張金紅方毯來。
那方毯四邊各垂一排嵌著白珍珠的金綹流蘇,四角分彆壓著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為型的玉砌四象神獸,赤色錦緞毯麵上,以金線紋繡道家法文及兩隻相對而立、雙翅伸展的白羽丹頂仙鶴。
絲薄輕飄的一張方毯被扔到半空竟也沒掉落,反而穩當當地停在半空,布料如波蕩漾,看似輕柔無依,實則連颶風都吹不動半分。
乘令覷了一眼那毯子,道:“你來血海也不帶劍?”
梅落時跨步踏上神行毯,直接走到毯子中央盤膝坐下,沒有在乾爽的毯麵留下一點臟汙腳印。
坐穩後,她理理衣擺,隨口吐出兩個字:“忘了。”
“……”
乘令無奈,一掌拍在腰間刀鞘上,將自己的長刀召了出來禦在腳下,與神行毯同行飛離血海,
常年修刀的乘令通體散發剛烈煞氣,立在神行毯旁邊,正好驅掉一些不安分的毒瘴,梅落時默不作聲地目視前方,待突破瘴氣之時,遠方水天一色,海平線上的陽光越發耀眼,映在她柔和的眉目上,更是襯得那麵容清絕出塵。
“乘令。”
“嗯。”
“等回去後,我帶明遙去見茗悟。”
“好。”
隨後,兩人一路無話,在靜默中返回望梅閣。
*
巍峨雪山依舊沉靜莊嚴,丹紅牌坊前,神行毯和墨金刀緩緩減速。
甫一落地,就有人找了上來——
“閣主——!千玄昨天帶回來的小子跟人打架了!”
這驚慌中又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調子,梅落時抬頭一看,果然是鬆閒那不著調的。
正興衝衝向二人跑過來的鬆閒身穿白衣頭裹道巾,背上用細麻繩拴掛幾卷厚重卷軸,皮肉白皙,濃眉大眼,額間點著一枚朱砂紅痣,平添幾分風流豔情。
相貌倒是斯文俊秀,頗具白麵書生氣,隻是跑動的姿勢配上那副神態,看起來著實像是大腦發育不全的樣子。
他兩條手臂猶如低齡幼童般在身側擺來擺去地助跑,兩條腿分開的距離也極大,以至於跑起來左搖右晃的,仿佛不倒翁長了腿,再加上睜得溜圓的眼睛和幾乎要露出粉紅牙床的咧嘴大笑,哪怕遠隔幾十步距離,都能感受到濃濃的傻味兒。
梅落時反正也見慣了,波瀾不驚地迎上去,問:“打架?”
望梅閣年紀最小的弟子,也比明遙大五歲以上,他能跟誰打到一起?
鬆閒誇張地大喘一口氣,好像跑得很累一樣,說:“不清楚哇,就聽說有三四個大孩子圍著他講了點什麼,然後幾個人就動起手來,把那小朋友好一頓揍呢。”
閣內弟子私自尋釁鬥毆,還以大欺小以多勝少,這般目無法紀的行為當即戳中了大刑律官乘令長老的敏感神經。
他也顧不得被圍毆的人是明遙,大踏一步上前,寬闊的身影陰沉沉地壓在鬆閒麵前,臉黑如鍋底,道:“在哪?帶我過去。”
短短五個字令鬆閒一陣膽寒,他登時也不笑了,嚴肅得像即將登基,說:“在開靈軒,人都拘起來了,靜待發落。”
乘令沒再多看他一眼,邁開兩條長腿便直奔開靈軒。
從望梅閣的牌坊起步,往裡走,朝東北方向前進,路過長極和恒漣兩位長老的住所,再繞過長老殿和鬆閒的萬象軒,這才抵達弟子們聽學的開靈軒。
開靈軒位於接近山巔的雪山陽麵,因有充足的靈力護著,且傍水而居,氣候比其他地方稍溫暖些。
五百米長廊兩邊四周假山怪石嶙峋,草木花葉鬱鬱,間或亮出幾聲蟲鳴鳥叫,綠意半濃,略勝雪色,廊亭背靠一灣滿月湖泊,波光粼粼,微瀾悠悠,數尾肥碩的七色錦鯉遊來遊去,時不時躍出湖麵,讓斑斕的魚身在日光下折射出絢麗光彩,晃得人眼花。
聯排的紅梁青磚將若乾學亭相連在一起,書聲琅琅,推得湖水漣漪難歇,可廊腰縵回,供人通行的彎折處卻是靜謐非常。
已是酉初時分,再有兩刻鐘左右,便該放學。
往日這個時候早有弟子坐不住東張西望互傳紙球,小聲攀談放學後去哪取樂,又要尋些什麼好吃的,可今天,滿堂子弟皆是肅穆端坐,雖然眼神飄忽著凝不住夫子身影,但總歸不吵不鬨,安穩老實。
畢竟有人犯了事,風雨將來,誰也不想被殃及池魚,各個都縮緊了脖子屏息凝神,以免被注意到。
很快,門外走廊響起沉沉腳步聲。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們心尖上走。
已有弟子忍不住,咕咚一聲咽下口水。
鬆閒麵色鄭重地走在前麵帶路,後麵跟著一尊黑臉大仙和表情同樣不太好看的閣主大人,他走路的腿腳都是哆嗦的,幸而關著鬨事弟子的房間距離不遠,沒用多久就到了位置。
開靈軒以最中間用來給弟子開會的統議廳為分割點,左手側為高階弟子修習學堂,右手側為低階弟子聽學課室,而左右兩邊又各有一座自省屋,屋內以石牆相隔,分成數個單間,無窗無燈,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鬆閒帶他們去的,就是右手側低階弟子自省屋。
“那些大孩子主動跑過來鬨事,就乾脆一起關在這裡了。”鬆閒解釋。
走到自省屋前,乘令伸手推開門,然後側過身,讓梅落時先進。
門外的光灑進屋內,勉強照亮半邊景象,大多房間石門半敞,隻有右三左一四個單間的房門是落鎖緊閉的。
梅落時停在門口,問鬆閒:“犯事者何人?”
鬆閒道:“長極長老座下的何生若,付平之,和千玄長老座下的葉楓,再有就是——”
“知道了。”梅落時冷冷打斷他的話。
鬆閒忙拍了兩下嘴,嘿嘿傻笑。
何生若,付平之,葉楓。
梅落時依稀記得這三個人的相貌。
似乎對當年的夙央,他們也沒給過什麼好臉色。
梅落時想了想,拐向左邊那孤零零關著的單間,邊走邊說:“我去問明遙,那邊三個,乘令,你去吧。”
乘令點頭,轉身去了右側。
砰。
門打開,又關上。
黑暗角落裡,縮成一個球的不明物體聽到響動,抬頭望去,白到發光的衣角落入眼簾。
“師尊……”
他小聲喊道。
梅落時“嗯”一聲,就像來之前對待夙央那般,撩起衣擺在他對麵坐下來。
“師尊,地上臟!”明遙總算反應劇烈了點。
梅落時卻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問道:“打架,怎麼回事?”
明遙眼圈一紅,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清楚,就,那幾個人突然來學堂找我,說什麼……不要臉,災星還好意思回來,還有好多我聽不懂的話,我想跟他們理論,但是他們不聽,一下就圍上來打我。”
說完,他沒忍住,低低地啜泣一聲。
聽著也怪可憐了。
梅落時從袖子裡掏出一顆夜明珠,端到眼前,細細打量他目前狀況。
——稚氣未脫的臉蛋上青紅交錯,口鼻附近有些沒擦乾淨的血跡,原本整潔的白衣服也沾了好多泥灰塵土,甚至還有幾塊不小的臟鞋印。
看得出來,是實打實挨了一頓揍。
梅落時問:“沒還手嗎?”
明遙晃晃腦袋,實誠道:“沒,打不過。”
“打不過怎麼不報我的名號?”
“千玄長老說了,我身份特殊,在收徒大典前,不要太張揚,我就沒說。”
千玄,多管閒事。
梅落時暗暗翻了個白眼。
沉默對坐的間隙,明遙似乎是覺得自己現在這張滿是傷痕的臉不好看,就又低了下去。
梅落時沒說什麼,盯著他看了半晌,從地上站起來,走出去。
隻是她沒再關上房門。
明遙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不敢亂動,依舊乖乖坐在原地。
“住上癮了?”
梅落時忽然回頭問他。
明遙眨眨眼。
“出來吧,你又沒犯錯,在裡麵反省什麼呢。”梅落時輕飄飄扔下這句話,隨後不再理會他,直接走到外麵。
明遙麵色一喜,急忙鯉魚打挺站起來,結果因為坐在地上的時間太長,腿一麻,差點摔回去。
他“嘶”了聲,揉揉酸麻的肌肉,一瘸一拐地跟上。
這一會功夫,乘令也扭著手腕從對麵走了出來,正好跟梅落時迎麵對上,他挑挑眉,說:“問完了?要是沒什麼問題,我就帶他們去刑律司上正菜了。”
梅落時沒錯過他身後連綿不絕的哀叫,說:“知道了。”
“你要帶他去哪?”乘令指指快從屋子裡出來的明遙。
“梅苑。”梅落時回了一句,隨後道:“明天上午巳正時刻,讓弟子們到統議廳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