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第6章

“死啞巴,叫你乾活聽見沒?”

……

“再不過來,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

“吃個破飯也磨磨蹭蹭,你他媽彆吃了!”

……

“這小臉蛋還挺能看的,讓老子摸兩下……艸!居然敢咬我,老子踹死你個小畜生……”

……

“打死你!打死你!我抽不死你!”

……

“跑?進了這黑磚窯你還想跑,警察來了都救不了你,再跑這腿就彆想要了!”

……

“那小啞巴就是從這裡跑出去的,肯定跑不遠,快抓住他,彆讓他報警了!”

……

“抓住他,彆讓他跑了!”

……

一聲聲咒罵仿佛一群厲鬼跟在身後,叫罵著,詛咒著,緊追著他不放。

他們張牙舞爪,齜牙咧嘴,想要過來抓他打他,他沒命地跑沒命地逃,然而腳底卻像灌了鉛似的沉重,終於,那些可怕的聲音越來越近,近了近了,馬上就要被抓住了——

他身體劇烈一顫!

“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蘭婉婷連忙收起手機上前,“難受嗎?你哪裡不舒服?”

病床上的人不住搖頭,一張臉紅得不像話,眉頭緊蹙,額頭溢出了細密的汗珠,好似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旁的輸液瓶被他帶地不住亂晃,紅色血液沿著輸液管往回流……

“沒事的沒事的。”蘭婉婷壓低聲音,努力安撫他,“都是假的,不要怕。”

他燒得迷迷糊糊,力氣卻不小,蘭婉婷真怕他手背的針管被他扯開。

飛快按響床鈴,一邊握住他亂動的手,“不怕不怕……姐姐就在這裡,不怕的,姐姐在……”

不知什麼時候,眼前白色病房幻化成狹窄逼仄的出租房。

這一刻,蘭婉婷恍惚回到了小時候。

父母去市場擺攤,屋裡隻剩她和高燒不退的弟弟,四歲的小誌燒得小臉通紅,額頭燙到嚇人,嘴裡也不住囈語,她隻能握著弟弟的手,一邊用溫水擦拭他小小的身體,一邊學媽媽說話的語氣……

“弟弟乖,姐姐陪著你。”

不知不覺,她將床上男孩當成了已故的弟弟,語氣也越發輕柔,“等病好了姐姐帶你去玩,給你買好吃的糖果……”

“乖,等一覺就好了……”

她安撫地拍著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嘴裡輕聲哼起母親哼過的童謠,“月亮船呀月亮船,載著媽媽的歌謠,飄進了我的搖籃……”

……

“月亮船呀月亮船,載著童年的神秘……”

……

“好像媽媽望著我笑……”

……

媽媽,小誌,爸爸……

“月亮船呀月亮船……”

到後麵,蘭婉婷也不知道這歌到底是唱給他還是唱給自己……

終於,床上的人漸漸平複了下來,雖然眉頭依舊緊皺,卻到底沒像剛才那麼激動了,隻掛著輸液的那隻手緊緊回握住她的,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了。

“病人怎麼了?”

護士曉玲匆匆走進來,“不好意思啊,剛才旁邊有個病人除了點狀況,怎麼了他這?”

蘭婉婷胡亂擦了把有些濕潤的眼眶,嘴角扯了抹笑,“可能剛才做噩夢了,您幫忙看下……”

說著想要起身讓開位置,卻被一隻滾燙的大手緊緊拉住了。

呃……

他指頭纏著紗布,指腹掌心和掌心卻十分粗糲,上麵儘是血痂和繭子,像磨砂紙一樣磋過她手背……

她有些不適地動了動手,然而握著她的那隻手力氣大得驚人,仿佛生怕被她甩開似的,瘦削的手掌緊緊箍著她的,無論如何都不肯鬆開——

蘭婉婷試了幾次都沒法把手抽出來,而病床上的人也再次不安地掙紮了起來。

正在檢查的曉玲見狀忙道,“沒事,你先彆動,等他睡安穩了再鬆手……”

蘭婉婷無奈,隻得任由他握著了。

曉玲動作麻利,很快給他量完體溫,“三八度,燒迷糊了做噩夢也正常。”

收起體溫計對她安撫一笑,“有時候反而沒有任何反應才可怕,就怕病人昏厥休克了。”

“是啊。”蘭婉婷對此深有體會,小誌小時候就暈過一次。

曉玲很快調整好輸液的流速,紅色的血液緩緩流回血管,軟管逐漸恢複透明。

蘭婉婷感激道,“麻煩你了。”

“見外了吧,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更何況你還是丹丹的好朋友。”

曉玲一邊檢查病人身上一邊感歎,“這麼多傷口,炎症消退總要一個過程。也真是……可憐……幸好沒傷到要害,打他的人實在太殘忍了……”

蘭婉婷沒說話,心裡一陣沉重。

曉玲終於檢查完畢,“明天再換藥吧,瘦成這樣,出院回家以後得好好養養……”

她並不知道他的實際身份,隻聽蘭婉婷說是她從小走失的堂弟。

“我知道的。”

蘭婉婷點頭,他確實瘦得隻剩皮包骨了,這個年紀的男孩,本身都還在父母疼愛中,說不定才剛上大學……

想到小誌,她心裡一刺,眼神也黯淡下來。

曉玲不知道她心裡所想,兀自看著沉睡中的人喟歎,“……眉清目秀,多好的一個男孩子,人販子真該千刀萬剮——”

這時外麵護士站的響鈴再次響起,她匆忙收起東西,“我先去忙了,有事叫我。”

“好,你先忙。”

屋裡再次恢複了安靜。

隔壁床病人今天剛出院,一時沒有新的病人入住,偌大的病房裡晚上就隻有她和床上這位。

夜漸漸深了,樓道外偶爾傳來護士站的響鈴和護士走動的聲音,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病床上男孩也終於漸漸恢複平靜,呼吸和緩,隻一雙劍眉依然時不時擰在一起。

蘭婉婷歎了口氣,“你說你,到底都遇到了些什麼禽獸啊?”

“……”昏睡中的人並沒有反應。

蘭婉婷拉過椅子在病床旁坐下,已經徹底放棄把手抽出來的念頭。

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她托腮望他,“你在外麵流浪了多久,還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裡嗎?”

蘭婉婷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顧自說道,“如果你爸媽知道你吃了這麼多苦頭,一定很錐心。”

“……”

“還是說,他們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

“不知道你有沒有哥哥姐姐?他們一定都在找你吧?”

她自嘲一笑,“至少你還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而不是像我……”

想起已逝的家人,她仰脖忍下眼中熱意,喉頭微哽,“不管怎麼樣,你救了我,我也不能再做傻事了……”

“……”

“好好活下去,總有活著的意義……”

“……”

“你想你爸媽嗎?我好想他們……”

“……”

“我也好想小誌,你不知道吧,我有個弟弟小誌,就比你小一點兒……”

“……”

“看著你,就感覺和我弟弟差不多……”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呢喃的女聲漸漸低了下去,病房裡再次安靜下來。

微弱的床頭燈綽綽照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昏黃卻寧靜。

病床上的男孩依然沉睡著,眉頭不知什麼時候舒展了開來,長睫在眼瞼處映下兩排剪影,隨著他和緩的呼吸輕輕顫動。

在他左手邊,俯趴著一道纖細的身影,女孩睡顏沉靜,白皙的手被一隻纏著紗布的手握著,一大一小兩隻手,形成鮮明對比……

一夜春雨過去,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普照大地。

湛藍的天空碧藍如洗,東方天際現出一抹紅色朝暉,霞光掃過大地,帶來明亮的光芒。

淡淡的晨曦透過淺藍色的窗簾淌進屋裡,給白色病房鍍上了一層薄霧似的光,一切顯得朦朧而淡薄。

病床上,年輕男孩兩簇羽扇似的睫毛輕顫了顫,緩緩掀開了眼簾。

晶亮如星的眼底藏著一雙漆黑的瞳仁,隨著眼球輕輕轉動,他的目光緩緩掠過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最後落在身側那道纖瘦的身影上。

女孩俯趴在病床上,睡得很沉,側臉對著他,一縷金色的晨光穿過窗簾縫隙籠罩在她臉上,白皙透明的皮膚底下的血管隱約可見。

飄忽的眸光閃了閃,還是不由自主往她臉上蕩去,眼底染起一絲淺淺的疑惑。

身上傳來陣陣刺痛,這種感覺並不陌生,痛覺比以前受的那些輕微多了。

隻是覺得手臂有些發麻,好像被……壓住了???

他慢慢垂眸,再次看向那張覆在黑色長發底下的小臉——

自己的手指頭上纏滿紗布,正被壓在下麵,一隻柔嫩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掌。

男孩濃密的睫毛輕顫了顫,視線定定落在掌心中那隻白皙的小手上,滑膩柔軟的觸感讓他感覺十分陌生。

但好像……並不討厭。

不像那些人,他們用又黑又臟的手摸他,打他,抽他……

他哆嗦了一下,身體比大腦先一步記起那些可怕的回憶,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他的動作不大,但睡夢中的女孩還是被驚到了。

“彆亂動——”

蘭婉婷迷糊叫了一聲,倏地睜開眼睛下意識朝頭頂望去。

等發現他手背空空,而輸液已經被撤掉時才鬆了口氣。

她探手摸了下麵前人的額頭,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燒退了。”

男孩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雖然嘴唇依然蒼白,精神看著卻比昨晚好多了。

蘭婉婷衝他笑了笑,“醒了就好,肚子餓了吧,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說著動了動酸疼的肩膀,這個睡姿實在不舒服。

但……卻是這十幾天來睡得最好的一次。

她打了個嗬欠,發現自己右手竟然還握著他的。

見他目光怔怔飄向兩人交握的手,她麵上一燙,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昨晚你做噩夢了,就——”

後麵的話沒說完,伴隨著推門的聲音,歐陽丹和幾個護士走了進來。

“怎麼樣?燒退了吧?”

“傷口還行不?”

“昨晚看你睡了就沒見你……”

原本安靜的病房瞬間熱鬨了。

蘭婉婷笑著站了起來,剛要回話,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

護士們的表情顯得有些驚愕。

蘭婉婷循聲轉頭,就見原本還躺在病床上人不知什麼時候爬下去。

他緊緊抱住自己,整個人蜷縮在牆角,穿著病服的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