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警察來了？
流浪漢們停下動作，果然看見路口一部白色警車朝這邊開來。
幾人麵麵相覷，不知誰說了聲“快跑”，一夥人瞬間一哄而散。
他們衣著破爛，動作卻十分靈活，幾條黑色身影飛快衝過馬路，眨眼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巷子裡……
幾乎他們剛走，警車也跟著呼嘯而過，卻並沒有停下的意思。
天地間仿佛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一道乾瘦的身影靜靜趴在地上。
他烏黑的手還保持著原來被踩的姿勢，粗糙肮臟的指頭滲出了紅色的血絲和黃色的膿液。
在他右手邊，那些剛買的藥物散落一地，白色藥盒落在水坑裡，瞬間一片臟汙。
他在冷硬的地上趴了會兒，才極其緩慢地挪著那隻還在流血的手朝前方伸去，企圖撿起離他最近的那盒藥——
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一隻瑩白的手趕在他之前撿起了那盒被弄臟的藥。
他怔了怔，眼中掠過一絲著急……
潰爛的手胡亂一抓，卻未能把藥搶回來。
他低低喘著氣，像瀕死掙紮的小獸，瞪紅眼睛抬頭，卻在看清眼前的人時呆了呆……
一身黑色衣服的女孩蹲在他麵前，手裡拿著那盒已經臟掉的藥膏，眉頭輕輕蹙起，臉上隱約帶著一絲似悲似憫的神情。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再次下起了雨，細如牛毛的春雨從漆藍夜空零星落下，一點、一點，漸漸大了起來，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努力撐開眼簾……
並不是錯覺，那抹黑色的身影還在，還是那隻瑩白的手，將那盒藥膏輕輕塞回他手裡。
他還趴在地上，黑漆漆的臉微微仰起，怔怔望著麵前的人，飄忽的眼神帶著些微困惑。
蘭婉婷轉身將散落一地的藥膏全部撿了起來。
袋子被那群人搶走了，她隻能把弄臟的藥盒放進自己口袋裡，至於剛才給他買的那些吃的，早就不見了蹤影……
她望著那幾條陰暗的巷子，輕歎了口氣，算了，丟了就丟了。
“你……還好嗎？”
地上的人沒反應，依然保持著趴俯的姿勢，烏漆嘛黑的一張臉，澄澈的黑眸像蓋了層薄紗，瞳仁卻依舊晶亮。
雨點漸漸大了起來，滴滴答答地往下墜，冰涼的雨滴順著脖子蜿蜒落入脖頸，凍地她再次打了個寒顫。
視線掠過他那隻滲血化膿的手，她咬了咬牙，彎腰去扶地上的人。
他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碰自己，掙紮了一下，臟汙的臉上掠過一絲類似抗拒的表情。
但他餓了太久，身體實在太虛弱了，那點微乎其微的力氣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
蘭婉婷沒費太大力氣就將人從濕冷的地上扶了起來。
他比想象中輕太多了，瘦的像把乾草，她毫不懷疑自己都能背起他。
兩人離得近了，他身上的惡臭撲麵而來，她皺了皺眉，卻沒有轉過頭，雙手依然牢牢撐住他胳膊。
雨越下越大，她的步伐很快，他的速度明顯跟不上，拐彎的時候一個趔趄，整個人往前撲去。
蘭婉婷被他帶得差點一起摔下去，他再怎麼瘦畢竟也比自己高出一個多頭來，體型差異擺在那裡，踉蹌了一下勉強穩住身體，聽見身側傳來他急喘的聲音，似乎用了不少氣力。
“再堅持一下，前麵就到小區了。”
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蘭婉婷無瑕去接，隻定定扶著他繼續往前走。
身側的人還是沒吭聲，隻是喘地更厲害了。
雨夜深沉，完全模糊了視線，他的步伐也越來越沉重，後麵進了小區，蘭婉婷幾乎半拉半扯才把他帶上樓。
舊小區沒有電梯，爬到五樓，兩人都喘地不行，衣服早就濕了，又冷又黏地貼在身上。
半晌才緩過勁來，蘭婉婷掏出鑰匙，開門，一室孤冷空曠頓時迎麵襲來。
腦海裡浮現往日熱鬨的場景，她鼻頭一酸，以後……這個家就隻有她一個人了……
“嗬……”身後的喘息聲拉回蘭婉婷的思緒，她轉回頭，看見他佝僂著身體靠在扶手處，似乎特彆疲憊。
“先進來吧。”她定了定神，打開了家裡的燈。
明亮的白熾燈弱化了屋裡寂冷的氣息。
見他沒動，她乾脆上前一把將人拉了進來。
他身上已經全部濕透了，雨水順著頭發從那身破布似的衣服蜿蜒而下，凝成一小灘汙水。
“先等我一下。”蘭婉婷衝他笑了下便兀自進屋。
他一個人站在原地，神情恍惚地環顧著周遭的陌生環境，屋裡十分乾淨，每一處都收拾地很整齊，最後，他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腳下那攤汙水，眼底緩緩染起一絲無措。
又黑又臟的汙水從他身上不住落下，染黑了白色的地磚，顯得有些突兀……
等蘭婉婷從屋裡出來，看見客廳地上蹲著道黑瘦身影，背對著她蹲在那裡，似乎做什麼事做的很專注。
蘭婉婷疑惑地走了過去，才發現他正在用衣袖擦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地上的水漬，他擦地很用心也很仔細，可惜他的袖子也很臟，擦來擦去也沒能把那塊地板擦乾淨。
“沒事，一會兒我再拖。”
蘭婉婷已經換了身乾淨衣服，手裡捧著套家居服，父母和弟弟走得突然，很多東西都還在，他雖然看起來比小誌高一些，不過身形差不多，而且大概率比小誌瘦。
壓下其他念想，她在他麵前蹲下來，“你先去洗個熱水澡，這是我弟的衣服，你先穿吧，乾淨的。”
地上的人沒吭聲，依然執拗地用袖子擦著地板。
一晚都沒聽他說過一句話，蘭婉婷其實有些懷疑他是不是聽不見或者無法說話？
她上前一步，拍了拍他肩膀，他終於抬頭，眼神飄忽了幾下，卻沒有看她的眼睛。
蘭婉婷乾脆把人拉起來，一把推到衛生間門口，轉身將乾淨的衣服放到毛巾架上，又指指浴室裡的花灑，“洗一下，知道嗎？”
見他還是一臉迷茫，她無奈歎氣，“你不會，連洗澡都不知道吧？”
“……”
也不知道這人在外麵流落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
但是下意識的，蘭婉婷覺得他不會傷害自己。
或許是因為他救了她，又或者是因為他長了一雙像小誌的眼睛，還是……他被人打得那麼慘卻並沒有還手……
人總是容易更信任弱者吧，這樣想著，她已經轉身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了。
“先把衣服脫了。”
狹窄的空間、關上的房門，他咬了咬牙，漆黑的瞳仁裡突然浮現出一絲驚慌，身體無法克製地抖了抖，轉身就去拉門把。
等蘭婉婷試完水溫，轉頭才發現人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出去。
“哎你……”她走出衛生間，發現他已經跑到門邊了，正企圖打開防盜門。
她連忙走過去一把將人拉回來。
“外麵雨下那麼大，你那個地方早就呆不了了，還有那幾個人，萬一他們又回來找你麻煩怎麼辦？”她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和他講道理。
“你現在這麼虛弱，就算病倒在路上也沒人管，說不定明天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想到已經逝去的雙親和弟弟，她眼眶微紅。
“生命隻有一次，你父母可能還在到處找你，如果你也在乎他們，就好好活下去。”
“你先在我家呆幾天，等養好一點我再帶你去找他們，運氣好的話你就可以回家了。”
……
可惜任由蘭婉婷說了半天，他都沒有沒聽進去，依然用那紅腫的手固執地和鎖頭作鬥爭。
指頭裂縫因為他的動作再次裂開，露出裡麵白色的肌肉組織，看起來十分駭人，血絲也蜿蜒而下……
“……”
“先去洗澡好不好？”
“……”
“跟我去洗澡。”
“……”
蘭婉婷終於沒了耐性，“你給我住手！”
這一聲像是觸動了什麼開關，原本還在掰開關的人重重一抖，慌忙抱住頭，幾乎連滾帶爬地躲進牆角。
整個人如同受驚的小動物般緊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乾瘦的身體不住顫抖。
蘭婉婷沒想他反應這麼強烈，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長期遭受毒打造成的條件反射……
她之前看過新聞，說有些孩子從小被拐賣，人販子將他們手骨頭腿骨頭翹斷，又將舌頭割了，送到街上乞討，這些可憐的孩子受儘折磨，稍不聽話就會換來一頓毒打……
他看起來四肢還算健全，卻不知道有沒有類似的經曆？
大概自己剛才那聲嚇到他了。
心裡湧上一陣愧疚，她儘量放輕語氣，“我不打你，你先出來洗個澡好不好？”
角落裡的人沒回應，隻緊緊抱住自己的頭。
“我保證不打你，濕衣服穿在身上會生病的。”
“……”
“你先把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
又說了兩句，他還是無動於衷，隻那雙又黑又腫的手從頭頂放了下來，卻還是不肯起來。
蘭婉婷想了想，轉身從櫃子裡翻出兩包蛋黃派和一盒牛奶走了過去，“想吃嗎？”
他怔怔看著麵前的東西，眼底浮起一絲渴望，下意識探出手……
可惜撲了個空，蘭婉婷飛快把東西藏到身後，抬手指了指衛生間不容商量地說，“洗完澡換完衣服才能吃。”
“……”
她說著拿出藏在身後的食物，一邊後退一邊對他笑，“換完衣服，這些都是你的。”
“快點洗，洗完就能吃啦。”
“很甜很好吃的，回頭還有其他的哦。”
終於，他緩緩站起身來。
蘭婉婷鬆了口氣，對上一邊繼續後退，一邊誘哄道，“很快就洗好了。”
他眼神懵懂地跟了過來。
步伐很慢，但到底沒後退。
一步一步，直到再次進入那狹窄的空間。
“呼。”蘭婉婷踮起腳尖將蛋黃派和牛奶放到櫃子上麵。
轉頭才發現，人家一伸手就能拿到。
見他盯著不放，她連忙搖頭，“洗完澡才能拿，而且外麵還有很多。”
也不知他是否聽懂了，也沒反應就是。
她挽起袖子，一邊打量著麵前臟的看不出原樣的人，深深覺得年前家裡衛生大掃除可能都沒這麼難。
何況那會兒他們一家人一起。
壓下心頭苦澀，她拿過花灑衝他笑道，“先過來洗頭吧。”
……
這絕對是蘭婉婷二十三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
她給他洗了四遍、還是五遍頭，臉洗了三遍，身上除了某地方他十分抗拒她也沒眼去幫忙之外由他負責之外，其他地方幾乎都在三遍以上……
地上的汙水一遍又遍的衝掉，終於從一開始和地下水沒區彆的顏色漸漸變淺最後終於變透明……
而他身上不僅僅是臟，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些地方甚至都已經化膿，稍微碰一下，他就會疼得直哆嗦。
皮膚倒是十分白，好像是天生的冷白皮，卻將那一身傷襯得更加猙獰。
到後麵蘭婉婷也不忍心再看，也不好意思再看，飛快衝掉他身上的泡沫，將柔軟溫暖的毛巾往他身上一裹，“你自己穿上衣服吧……”
他那一身的傷，回頭估計還得想辦法處理。
她閉了閉眼，想想都替他覺得疼。
也不知之前受了怎樣非人的折磨……
正要出去，衣服卻被人拉住了。
她轉過頭，麵前的人垂著頭，濕濕的頭發耷在頭上，仰脖望向架上的蛋黃派和牛奶，意思不言而喻。
哦，這是要她履行承諾呢。
蘭婉婷了然一笑，“行，馬上。”
踮起腳尖拿下架上的東西，轉身剛要說話，他卻也在這個時候轉回頭來。
四目不期然相對，他眸光忽閃，很快避開了。
而蘭婉婷望著麵前那張臉，整個人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