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羅雪什麼也沒有帶,就這樣赤手空拳地來了白馬村。

在她離開的這一個月,穆際平給每個小孩都買了一套文具、一個新書包和十本科普讀物。他把缺腳少腿的課桌修好了,漏風的窗戶貼上了廢報紙,還撿了一個報廢的電風扇,修好了,放在教室後麵給同學降溫。

村裡電壓不足,他不知道怎麼又弄了一個手搖發電器,電扇停了,他就讓不同年級的同學輪流手搖發電。

他把這裡的一切都處理得很好。

除了捐款的事情。

第二天,他把學生拜托給杜梅,領著羅雪去打電話,羅雪像一個小尾巴跟著。

穆際平輕車熟路地在前麵走,他對這條路很熟了,熟到他胳膊上的皮膚有一條涇渭分明的印子。羅雪沉默地走在後麵,想著他才來的時候好像是清瘦的,現在好像變成了精瘦。

到了平台,穆際平說:“你先給學院老師打個電話,報平安,然後請假。”

羅雪問:“你什麼時候走?”

穆際平說:“怎麼了?”

“我和你一塊兒走。”

“我們不一樣,你是學生,要有組織紀律。”

“我可以請假。”羅雪很犟。

穆際平看了羅雪兩秒,轉頭找了個石塊坐下,示意羅雪過來。

羅雪乖乖坐在他旁邊。

“捐款的事,我昨天沒和你說清楚。”穆際平道,“你們走之後,曉彤幫我聯係上了‘月亮之家’這個機構。他們在和縣裡的孤兒院合作,會定期為他們提供幫助。”

“然後呢?”

“我想孤兒院和村小都是小孩,就問能不能在孤兒院裡再單列一個支項,想辦法把錢支持到白馬村村小。也就是在打聽這件事的時候,曉彤告訴我,白馬村的村小會被撤銷,有兩個孩子在送入孤兒院的名單裡。”

“我對這件事很吃驚,轉頭問杜老師知不知道這件事,她說她知道。”穆際平繼續說,“她不建議我再捐款,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我再三考慮,最後決定不捐款了。”

“可村小的孩子怎麼辦?”

“根據合村並縣的戶籍,他們會被安排到不同學校。”

“你信嗎?”

“羅雪,很多事就是這樣。”

“很多事?還有什麼事?”

穆際平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一邊,看著奔騰的楊江:“你知道這八萬塊是什麼錢嗎?”

“什麼錢?”

“是我媽媽治病的錢。”

羅雪呆住。

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

“我媽媽最後是尿毒症走的。她的情況隻能換腎。最後半年,她情況惡化,我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她,也在想辦法籌錢。我的朋友為我發起了公益籌錢活動,後來有合適的腎源了,但是錢卡在了審批環節,拿不出來。腎源不能等,給了彆的需要的人。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去世了。我第一次和你到這個平台的日子,這筆錢才到我的賬上。”

羅雪張開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以前在學校順風順水,樣樣都很優秀,人生得意,天之驕子,畢業一年,經曆這樣的事,才知道很多很多事,都不是個人意誌決定的。理想主義在現實世界行不通,我們需要遵循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他深深地看過來,透明的鏡片後有一層淺淺的疲憊,“就像這個村小,這樣的環境,點亮不起希望。”

“可就是因為這樣,教育對他們來講才更為重要,不是嗎?”羅雪想也不想地反駁。

穆際平內心為之一震。

這句話直擊要害,弱小的聲音卻又振聾發聵的聲響。

但他講不出話來。

沉默拉扯時間的流動。

他們眼前是磅礴的楊江。前幾日下了暴雨,江水渾濁激越,咆哮向前。

所有事情和江水相比,都顯得緩慢。江水兩側是粗獷而陡峭的崇山峻嶺,這些山巒雄踞在岸邊,綿延又崎嶇,映襯著這裡的荒蠻和偏僻。

也不知過了多久,羅雪問:“曉彤姐知道你撤回捐款的事嗎?”

“她知道。”

“她怎麼說?”

“她尊重我的做法。怎麼?”穆際平問,“怎麼說起她來?”

羅雪踢了一下腳底的石子,想起她在網上查到的關於林曉彤的資料,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你們為什麼會分手?”

穆際平愣了愣:“你怎麼知道這事?”

羅雪直接將許誌賣了:“許誌跟我講的。”

“你們真是小屁孩。”

“因為你媽媽的事嗎?”羅雪有種直覺。

穆際平苦笑一下,似乎不願多說:“有點關係。如果我早點聽她的,或許我媽現在還活著。她比我成熟、比我現實,但我不願像她那樣去做。等我醒悟過來已經晚了。現在想來,我和她有很多現實層麵的差彆,分開也是自然。”

“什麼……現實層麵的差彆?”羅雪小心翼翼地問,在她看來,穆際平已經很好很好了。當然,林曉彤的條件,也很好很好。

穆際平看著她,隻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好了,打電話吧。”穆際平站起來,拍拍屁股。

“你什麼時候回去?”羅雪仰頭看他,還是那個問題,固執地問。

穆際平無法拒絕這一雙赤誠的眼睛,於是答道:“三天後。”

羅雪說:“好。”

-

離彆的那天下著小雨,在崎嶇的山村小路上,羅雪看著中巴車窗外霧蒙蒙的一切,忽然問穆際平:“際平學長,你會覺得遺憾嗎?”

穆際平知道她是在為捐款的事耿耿於懷,答道:“嗯。”

“人生真的會遇到很多無能為力的事嗎?”

“怎麼了?”

“我隻是在思考這一個暑假遇到的事。其實我的人生中,也遇到過很多無能為力的事,但好像在此時此刻,我才思考起這些事來。”

穆際平被她的單純所觸動,不禁說道:“我不擅長安慰人,但我現在想到一段雞湯,想分享給你聽。”

“什麼?”

“人在小學的時候,覺得忘帶作業是天大的事;高中的時候,覺得考不上大學是天大的事;戀愛的時候,覺得和喜歡的人分開是天大的事;大學畢業的時候,覺得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天大的事。但現在回頭看看,那些難以跨過的山,其實都已經跨過了。以為不能接受的事和物,也都接受了。生活充滿了選擇,遺憾也不過是常態。”

羅雪喃喃道:“喔……原來你和喜歡的人分開也會覺得是天大的事啊。”

穆際平被逗笑了:“我隻是複述彆人的話給你聽。我想說的是,人通常就是無論怎麼選擇都會後悔,大家總是習慣去美化自己當時沒有選擇的那條路。可就算時間重來一次,以當時的心智和閱曆,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那麼故事的結局還重要嗎?”

“不重要嗎?”

“我想過程和成長,才是最重要的。”

羅雪的眼睛被他點亮,她不由說道:“際平學長,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樣睿智?”

穆際平笑道:“我不睿智。我在你身上學到很多。”

“我?我有什麼好學的?”

“你不世故,也不麻木。”

“因為我傻?”

“哈哈,這是一種福氣。”

“傻人有傻福?”

“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害怕麻木嗎?”

穆際平想了想,點頭:“害怕。”

“你會變得麻木嗎?”

“我儘量不。”

“我相信你不會。”

“為什麼?”

“就是相信。沒有為什麼。”

半晌。

“羅雪,你很厲害。”

“這哪裡厲害?”

“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你身上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會讓人相信,現在的遺憾和失望,一定會在未來以另外一種方式回歸。”

……

羅雪一直記得穆際平的這句話。

在無數被人否定和自我否定的夜晚,羅雪都會想起穆際平的這句話。

不管她真的有沒有,她都相信他說的話。

平靜卻堅定,給人無限向上的力量。

可遺憾的是,從那以後,羅雪再也沒見過穆際平。

直到昨天。

-

王奕江從沙發上醒來,時間指向下午兩點。

房間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

手機鈴聲響起,是王奕琪。

“哥,你去了嗎?”王奕琪在電話裡問。

“還沒有,”王奕江坐起身,喝了一口茶幾上殘留的冰涼的水,“等下去。”

“我和你一塊兒去吧。”王奕琪說,“我也好久沒看爸爸了。”

“你去做什麼?你不是才去嗎?”王奕江皺眉。

“我想去看他。”

“你不去。”王奕江直接說。

“我已經等在你家樓下了。”

王奕江惱火地走到窗邊,猛然拉開窗簾,果然看見王奕琪的車停在小區路旁。

“怎麼不上來?”王奕江看著樓下那輛紅色的保時捷。

“我怕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

“上次我來你家,有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在你家。”

“哪次?”王奕江啞然。

“我開玩笑的,哥,快下來。”王奕琪似真似假地笑道,“昨天你喝酒了,我開車。”

-

療養院在郊外一處青山綠水的地方。

王建軍的房間是一套寬大的套房。他躺在寬敞明亮的臥室,床邊是一係列的機器,一位24小時服務的護工守在室內。臥室對麵是270度寬幅的南向陽台,窗外生機盎然。

王奕江忘了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三個月,還是半年前?不記得了。他不喜歡來這裡,更不喜歡見到這個人。可見到他的時候,他又覺得床上那個人很可憐。曾經說一不二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虛弱地躺在床上,毫無知覺,任憑擺弄,我為魚肉人為刀俎。

王建軍很瘦,飽滿的臉頰塌陷了下去,鼻孔裡插著吸氧的導管,鼻孔間插著流食的導管。每天都有專人護理,可他發達的肌肉還是不可避免地退化,露在外麵的右手瘦如乾枝。

有錢又有何用?王奕江忽然想,這樣無意識地躺著,是一種對生命的浪費和侮辱。

與王奕江的冷酷不同,王奕琪總是多愁善感。她每次見到王建軍這個樣子,都會在床邊流幾滴淚。這也是王奕江不願意和她一起來的原因,他不想看到她流淚,更不想看到她因為王建軍淚流。

王奕江走到陽台外邊抽煙,忽然聽見室內王奕琪喊道:“醫生!護士!我爸爸在睜眼睛!他要醒過來了!”

安靜的房間潮水一般湧進了好些人。王建軍隔著窗戶玻璃,看見一群人手忙腳亂,王建軍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爸爸!”王奕琪將他的手貼到自己臉頰邊。

王建軍置若罔聞。

“爸爸!爸爸!”王奕琪又叫了兩聲,王建軍的眼珠子才轉了過去,隔了兩秒,好像認出了王奕琪。

“是我啊,爸爸,琪琪!”王奕琪喜極而泣,“我是琪琪啊!”

王建軍的手指動了動,眼裡擠出一滴淚。

然後又閉上了,重新陷入昏迷。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然後醫生和護士潮水一般退去。

等到房間裡徹底安靜了,王奕江才推開陽台門,走進室內。

王奕琪仍梨花帶雨。

“爸爸剛才醒了,你怎麼不進來看他?”她責問道。

“我不想看到他,想必他也不想看到我。”王奕江答。

“哥,爸爸已經這樣了,你還能見他幾次?”

王奕江道:“他未必想看到我們在一起。”

王奕琪語塞,繼而將頭偏向一邊,說:“也對,下次我應該把他帶來。”

“誰允許你帶外人來的?”王奕江立刻說。

“哥,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嗎?爸爸如果真的有一天醒過來……”

王奕江感到一陣胸悶,開了門走出去:“我在外麵等你。”

一陣風過,王建軍的小拇指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