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幸福小區得到了社會關注,由下至上的推動力量又大了一點。羅雪乘勝追擊,熬了兩晚上,寫了一篇幸福小區拆改的幾個關鍵人物專訪,文章一經發出,又爆了。呂勝男想要感謝羅雪,羅雪隻提了一個要求:她會長期跟蹤拆建工作,希望能得到新聞獨家。這意味著呂勝男要拒絕其他方麵的記者采訪,會減少很大曝光量。這個要求讓她對眼前這個畢業沒幾年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她想了一晚上,答應隻能給羅雪視頻獨家——呂勝男可以接受彆的新聞采訪,但是不能錄像。羅雪想了下,也答應了。

沒過多久,新的消息傳來,政府新來的領導很重視這個小區的事情,決定重新啟動研討工作,承認現在已經取得的96%的同意率,剩下的4%,需要挨個挨個開具情況說明書。

難度又上升了。

但呂勝男不放棄。有釘子,就一個釘子一個釘子的拔。今天叫羅雪來,就是李老頭這個釘子終於同意談談。

談談,就代表有希望。

羅雪包裡隨時帶著三腳架和相機,進了屋小鐘很自然地幫她清掃出一小片空地,她迅速支好儀器。

李老頭指著相機問:“這是乾嘛?”

呂勝男說:“你不是有需求嗎?你先提,記者同誌幫你記下來,彙報給領導。”

李老頭搬了個凳子坐下:“我的需求很簡單,我剛剛也跟小鐘他們講了,我沒文化,我隻關心我有多少錢?還有,上次你們說,房子拆了重新建,我不用出一分錢,還會有補貼;今天倒好,小鐘說還要我掏錢,這……這怎麼可能嘛!”李老頭自己說得都笑起來。

“這次是政策有變化,具體掏不掏錢也沒定論。”呂勝男解釋,“現在政府要全小區的人同意才有可能把事情往下推。我也是小區住戶,我也不願意掏錢,我們要站在一個陣營才能和政府討論啊。”

“誰知道你沒有從中牟利?”

“你要這麼講就沒意思了,大家也幾十年老鄰居了。”

“你不要老跟我打感情牌,我餓肚子的時候,感情不管飽。”

一聽這話,呂勝男也不太客氣:“說到感情,要對這個小區沒感情,我早就撂挑子不乾了!說實話這份工作天天熱臉貼冷屁股,有幾個人理解?我乾了四年肺都氣出了節結,給我一百萬我都不願意受這個罪。我為了什麼?我還不是想和大家一起把這個小區環境弄好一點。”呂勝男語重心長地說道,“李老頭我問你,你想不想住開敞的大房子?你想不想住電梯房?你看看周邊小區房價比我們單價高兩萬你心動不心動?你要說我牟利,我承認,我也牟利,我就牟這高出的兩萬房價,但這也是我家應得的,我沒有多拿一分錢。”

李老頭找不到話來接,看了呂勝男幾秒,說:“我家住三樓,我可以不坐電梯。”

……

苦口婆心一個小時,沒有實質性進展。

這是常態。

這樣的結果呂勝男早已熟悉,羅雪也早已熟悉。有時候羅雪覺得呂勝男在做一件當代愚公移山的事,她時常被他們的精神打動鼓舞,時常也會對此事產生懷疑。

呂勝男不會被這樣的事情打敗,出了單元門她接到業委會辦公室的電話,立刻馬不停蹄地去業委會。羅雪昨晚嚴重缺覺,此刻被毒辣的太陽一曬,人有點蔫。一旁的小鐘看出來,問道:“雪姐,我去買杯咖啡,你要不要一起?”

小鐘全名鐘毅,是業委會鐘達明的兒子,是少有熱心舊地重建的年輕人。幸福小區太老了,是90年代初木安市第一批商品房,整個小區都破敗不已,基本上隻有老年人住在這裡。業委會的成員基本也是退休人員,偶爾會有一兩個年輕人,都是子女來幫忙。鐘達明一家人其實已經搬離了幸福小區,但是為了拆改這事兒,老鐘和小鐘經常回到小區。

兩人走到小區外的手衝咖啡店,鐘毅點了兩杯冰美式,羅雪要給他錢,他說請她的,不用,羅雪也沒堅持。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窗邊喝咖啡,羅雪看著外麵明晃晃的世界發呆。

鐘毅以為她是被李老頭的事弄的,安慰她道:“雪姐彆泄氣,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前兩月我們手裡還有三十個硬骨頭,現在隻剩二十個了。反正就跟他們慢慢磨,聽他們的訴求,總會啃下來的。”

兩口冰水下去,羅雪精神恢複了點:“我沒泄氣,我是怕你們泄氣。你們每天都做這樣的工作,會不會哪天就放棄了?”

“那不能,呂主任不放棄,我們也不會放棄。”鐘毅笑起來。他生得白淨,笑起來有兩顆虎牙,標準的陽光大男孩。

“你學校裡的事忙得過來嗎?”

“還行,學生嘛,就主打一個時間多。”

“你是哪個年級來著?”

“大四了。”

“噢,那要工作了……想好乾嘛了嗎?”

“我學材料的,就業一般就去企業。不過我對上班不怎麼感興趣,我倒是對你們這樣的媒體人感興趣。雪姐,你說我畢業了自己做自媒體怎樣?”

“彆——”羅雪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千萬彆——”

“為啥?”鐘毅疑惑。

“我們這行性價比太低,命苦、沒錢。你可千萬彆全職做什麼自媒體。”

“可我看抖音、小紅書上麵的博主,收入都很高的。”

“彆被這些假象騙了。每個行業都有金字塔尖,你不能認為個彆能代表普眾。”

“可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媒體人就很好啊,你寫的我們小區的那2篇文章,10W+,引起了社會的關注,是很有意義的事。你知道嗎,我現在看你都覺得你在發光。”

“哈哈哈……”羅雪大笑起來,“因為我現在在曬太陽啊。”

她覺得小鐘也是有些可愛的。沒有出象牙塔的孩子,身上也籠罩著一層奶香味道的光。

鐘毅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

羅雪忽然收了笑,盯著窗外一處一動不動,接著她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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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染著黃毛的年輕人,穿著背心、趿拉著拖鞋,出來倒垃圾。羅雪攔住他。

“章磊,你怎麼在這?”

“小雪姐?”章磊認出她,“你在這兒乾嘛?我住這裡啊。”

“你不是和小鬆住一塊的?他呢?也搬過來了?”

“沒啊,他和小美早就搬出去住了。就是他搬出去了我才重新找的房子,搬到了這個幸福小區。他沒跟你說?”

“小美?小美是誰?”

“他女朋友啊。”

羅雪感到頭大,她並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又問:“ 那羅鬆現在住哪兒?”

“這我不知道了。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他都沒跟你說?”

羅雪不答,問了章磊的電話,撥過去:“這是我號碼,你要碰到羅鬆,跟他說我找他,叫他回電話。”

章明嘿嘿笑了聲,說:“小雪姐,羅鬆還欠我錢呢。最後那個月他搬走了,房租我一個人承擔的,其實他也住了大半個月。”

羅雪掀起眼皮:“多少?”

章明又嘿嘿笑兩聲:“八百。”

羅雪從包裡摸出六百:“我沒有帶很多現錢的習慣,這是全部了。你打個折,我給你六百行不?”

“行啊,”章明笑得開心極了,“我遇到小鬆一定讓他給您回個話!”

等章明走了,羅雪才發現鐘毅拎著她的包站在一旁。

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她剛才還覺得鐘毅像個小孩子,現在卻在他麵前感到窘迫,像被人看了笑話。

鐘毅倒是沒察覺到什麼,拿著她喝一半的冰美式,問道:“還喝嗎?”

羅雪接過來:“謝謝。”又解釋一般地說道,“他是我弟弟的朋友,碰到了聊兩句。”

“你還有個弟弟?”

“嗯啊,小我四歲。”

“真好,我也想有個姐姐,像你一樣的姐姐。”

鐘毅笑著,眼睛彎彎的,很純真。

羅雪沒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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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羅雪在家溫書。翻了兩頁,心浮氣躁。這兩天對羅鬆的憤怒的焦躁慢慢褪去,變成了揮之不去的擔憂。她給羅鬆又打過幾通電話,全是無人接聽。

熊繽紛每天都睡得很早,屋子裡沒有聲音,隻有牆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表示時間的存在。羅雪安慰自己,羅鬆這般脾氣已不是頭一回了。點開他的朋友圈,依舊是一根橫線——屏蔽了羅雪。倒數第二條信息是一天前,羅雪發的:速回電話!!!三個歎號,表示嚴重的憤怒和迫切。羅鬆沒有回複。最後一條信息是一個小時前,羅雪再次發的:回電話。三個字加一個句號,試圖表達一種氣散後的平靜。

但依舊是沒有回複。

羅雪有些頭痛,抬頭望向窗外,一根細細的月牙孤零零地掛著,烏雲飄過來,遮住了天空中僅有的一點微光。

像是某種不好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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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羅雪剛在工位坐下,劉昌平一臉陰沉地敲她桌子。

“來我辦公室。”

羅雪瞧著劉昌平臉色不對,眼神詢問旁邊的同時,小薇表示詫異、劉佳穎表示疑惑。羅雪進了辦公室,劉昌平刷一下將透明玻璃的百葉合上,遞給羅雪看他的手機。

“昨天你在會場睡覺了?”

羅雪一看,照片上正是她低頭瞌睡的樣子——居然被人偷拍了。

誰這麼無聊?

她連忙申辯:“主任,這是角度問題吧,我當時低頭在看資料。”

劉昌平不說話。

羅雪又說:“誰那麼無聊,偷拍我。誰發給您的?”

劉昌平說:“甲方。”

羅雪愣了一下:“誰?”

“王總。”

“王……王……王……總?”羅雪“王”了三次,才發現她隻知人叫“王總”,還不知他全名。

“是,王總發給我的,你說我收到這照片什麼心情?”劉昌平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前腳把你誇上了天,後腳你就給我掉鏈子掉成這樣。你說你什麼時候睡覺不好,偏偏要在會場睡覺、在人家領導講話的時候睡覺,你說我怎麼跟人解釋?”

“我……”

“你這樣的工作態度怎麼讓人信服?你是第一天上班嗎?”

羅雪無言以對。她幻想自己拍案而起,指著劉昌平的鼻子唾沫星子噴他一臉:“我要不是頭天晚上幫你送東西,我會熬夜嗎?我要是不熬夜,第二天會瞌睡嗎?我要是不瞌睡——或者我頭天晚上沒遇到那個什麼狗屁王總,會有這張照片嗎?還有,這他們什麼王總,專門拍我睡覺的照片發我領導,簡直小人行徑!低級趣味!”

但是她沒有,她隻是低著頭,不解釋,不承認,隻堅持:“真的是角度問題。”

劉昌平看了她半晌,歎氣說:“算了,小羅,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是我一手帶起來的,你什麼心思我一眼就看穿。我已經幫你和王總圓過去了,今晚王總做局吃飯,邀請我一起,我就不去了,你去吧。你再和他解釋解釋,打消一下他對你的看法。”

羅雪一聽要和王總吃飯,脫口而出:“我已經解釋過了。”

“你解釋過了?什麼時候?”

“……啊,我說您已經解釋過了。”

“我解釋算什麼?人家現在是對你有意見、連帶著對我們工作產生了質疑。你晚上要好好表現一下。”

“工作的能力在飯桌上能表現出什麼?”

“羅雪,你還嫌你事不夠多嗎?”劉昌平沒了耐心,“你不要以為寫了10W+的文章就能無法無天。現在能拉到一單有多難!王總是我們的大客戶,你現在的工作就是陪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