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白番紅花(1 / 1)

一路同行 白鳥一雙 6845 字 10個月前

臉頰貼在他頸側時,晏青棠緊張而急促地呼吸著,不由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絲難以形容的甜味,這味道不是香水或者糖果的甜,也區彆於沐浴露洗發水,晏青棠隻單純覺得很熟悉,聞多了有種古怪的心安。

肅征沒有提防,就被晏青棠緊緊抱住,也就跟著她失了重心。

他努力穩住身體後,晏青棠得以順利從他身上跳下來,卻見他為了不摔到自己的箱子,竟將工具箱壓在了他的腳上。

原本就要脫口而出的指責,都化為小心翼翼的詢問:“你沒事吧?”

“沒事,登山鞋挺厚的。”肅征簡單一句,神色如常,右手提上箱子,就往前走。

晏青棠算是怕了他的這股莽勁兒,再不敢說方才那類話,默默跟上他,又在他身旁給他指位置。

他們來到一片遊客相對較少的空地,肅征看到白番紅花,大步往前走時,晏青棠緊張地出聲叮囑他:“肅征,看腳下,繞著走,彆踩到了。”

“知道了。”肅征隨口應道。

她怕他的回答沒走心,行事粗陋大意,就仔細盯著他走的方向。

而肅征偶爾回頭,見晏青棠走路極慢,為了繞過寥寥幾株小草,不傷了它們,會願意多走很大一個圈。

對於植物,她是真的帶有一種特彆的憐惜。

兩人來到一處白番紅花長得相對密集的地方,冰雪隻消融一半,融化的雪水成了對植物最好的滋養,淺白嫩黃的白番紅花頂冰迎春,悄然綻放。

肅征在未長花草的空地上,幫她打開植物標本采集工具箱。

箱子裡裝了不少東西,全有分格分類,有修枝剪、小刀、高枝剪和小鏟子,有保鮮盒、玻璃罐、自封袋、記號筆和標簽紙,也有地圖、指南針、GPS測量儀、望遠鏡、放大鏡……甚至還有福爾馬林溶液。

“你這裝備還挺齊全。”肅征發現了晏青棠的專業,指著那很占地方的木架子問她,“這是什麼?”

“標本夾。”晏青棠先把那加厚的實木夾板拿了出來,“用來壓植物的。”

她沒有立刻開始采集白番紅花,而是去找相機。擁有現代科技的她,可要比她的先輩們要方便得多。

白番紅花植株很矮小,晏青棠蹲下身,拍照時繼續壓低,幾乎快要趴在地上,她的表情十分嚴肅認真,拍攝白番紅花的不同部位時,還會輕微調整焦距鏡頭。用微距特寫花、葉,用廣角拍攝生長環境和全株。

這還不夠,她拍攝完幾張照片後,還用延時攝影捕捉了精彩的動態,拍到天山腳下,那拉提草原上春風吹過時,白番紅花迎風微微顫動的樣子。

拍完之後,晏青棠站起身,褲子前麵早沾上了泥土,甚至還有點融化的雪水滲進布料,卻毫不在意,低頭彎腰顧著找她的采集工具。

肅征在旁儘收眼底,緩緩道:“原來你真正工作時,一點也不怕臟。”

在城市小巷會拿酒精濕巾消毒幾遍桌椅的她。

也是野外趴跪在草地上,一身泥土的她。

“這不一樣。”晏青棠拿著小鏟子重新蹲在地上,刨著一株白番紅花旁的土,眼神專注而平和,“大自然包容一切,從來都不臟。”

周圍的空氣裡是新鮮的泥土混合草木的味道,太陽曬著地麵,炙烤著土壤,新疆的紫外線很強,肅征的手按在乾土地上,很快就能感受到溫熱。

晏青棠已經把一株白番紅花完整地從土壤裡挖了出來。采集到的白番紅花很完美,她沒打算繼續挖,隻想要這一株。

“肅征,帶水了嗎?”晏青棠突然問他。

肅征打開背後的背包,回她道:“帶了,不過是用來喝的。”

“兩瓶嗎?”晏青棠朝他伸手,“那把我的那瓶給我。”

肅征將純淨水遞給她,她擰開蓋子,一手拿著瓶子,另一手小心地捧著白番紅花。

“方便嗎?”肅征隨之在她身旁蹲下,“我來幫你倒水。”

晏青棠一個人確實不好操作,於是沒有拒絕,她手裡拿著白番紅花,肅征慢慢將水一點兒一點兒倒在沾了土的白番紅花根部。

晏青棠認真清洗掉附著在根部的泥土,再用布將根部的水擦乾,然後拿起小剪刀,把葉子修剪整理一番。

做完這些後,她打開實木標本夾,把其中一塊木夾內側朝上平放,接著把瓦楞紙板和專用的幾張吸水紙依次放上。

她將采集的白番紅花放在吸水紙上,然後又在白番紅花上蓋上幾張吸水紙,再壓上瓦楞紙板,壓的時候儘量使白番紅花的花與葉舒展,最後把另一塊木夾蓋上去壓緊,在標本夾上綁上繩子牢牢固定。

做完這些後,晏青棠從工具箱裡拿出一本植物標本鑒定簽,詳細地記錄著白番紅花標本的學名、拉丁名、科屬名、采集人、采集日期、采集地點、經緯度、植被類型、習性等信息。

“這樣就行了嗎?”肅征問道。

“當然沒有。”晏青棠正把標本夾往工具箱裡搬,“帶回酒店後,還要每天換吸水紙。等徹底乾了後,再開始裝訂標本。”

聽她這麼說,費了這麼大功夫,現在倒連個半成品都不是,肅征感觸良多,道:“沒想到做個植物標本這麼費勁。”

“也不太費勁。”晏青棠把手裡的空瓶子塞進自己的斜挎小包,“習慣了就還好。”

她確實很習慣采集製作標本這些步驟,方才動作顯得行雲流水,讓人初次看了覺得很有興趣。可卻不知道,這種工作做千遍萬遍,除枯燥乏味之外,還會有什麼。

“對了。”肅征想起一件事,“出發前,你跟我要的自封袋,是不是也和考察植物有關?”

“猜對啦。”晏青棠笑著打了個響指,“如果要采集的植物比較多,或者條件不適合現場製作,就可以先用自封袋保存。”

“當然了,這次我隻采集一株,就暫時用不上了。”晏青棠補道。

她身上洋溢著成功完成任務之後的滿足感,抱起工具箱遞給肅征。

肅征接了,便問她:“那我們現在要回去嗎?”

“著急什麼。”晏青棠握著手裡的相機,“這麼早,我想在外麵多待會兒。”

於是肅征先把工具箱搬回了越野車,關好車門後,重往晏青棠那邊走。

正午時分,那拉提草原上的遊客多了起來,在晏青棠的身旁,來了一隊脖子上全掛著相機的人。

他們看上去都是中老年攝影愛好者,平均年紀都在五六十歲,組了一個團,團長還高高舉著一麵三角小彩旗,吆喝著後麵的人跟上。

晏青棠站在原地,原本還在開心地觀察冰雪裡的白番紅花。白番紅花花期短,往往就隻在一二十天。有的花兒已沒了盛放時的姿態,可莖葉依然挺拔。

不提防幾個男人朝著開得最美的白番紅花衝過來,一路也沒留意,就這麼毫不顧忌地踩踏著草地裡半露出的白番紅花。

白番紅花一下子歪倒了不少,緊跟著又被後麵的人踩傷踩爛。

她視如珍寶的花草,在這些人眼裡好像根本不算什麼,隻要能拍出好照片,也就不在意背後傷了多少原本鮮活的植物。

“彆踩了!”晏青棠難忍憤怒,一個人走到他們麵前,指著不遠處那幾株被踩倒的白番紅花,“能不能看一眼腳下?”

除去一個穿著紅羽絨服的短發阿姨繞了路外,眾人都不理她。她生氣地又攔住一個,那人無奈地望著她,隨後硬生生闖過去:“小姑娘管那麼寬乾嘛?這花是你家種的?”

分明是強詞奪理,他們也沒把她一個纖弱的女生看在眼裡,於他們而言,她沒有任何威脅力。

晏青棠站在原地,看著那些人一個個經過,跟沒聽見一般繼續踩花。

她憤怒又生氣,頓時有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最後自己紅了眼眶。

肅征是這時候走過來的,輕拍了下她的肩側,像是安慰。她抬頭去看肅征,男人竟帶了紙巾,打開後遞給她一張,問她道:“被人氣哭了?”

晏青棠接過紙巾擦乾淚,然後背過身去仰起頭,並不回答。

他卻知道她的委屈與難過,將肩上的包扔在了晏青棠的腳下,朝那群人走去,站定後,淡聲道:“你們拍照歸拍照,好歹注意點,總不能把這兒的花草都壓死吧?”

“關你屁……”

還是一樣的說辭,可在抬頭看到肅征時,自動把尾音消音。

出門在外,一群上了年紀的老頭,見到這麼個魁梧健碩的年輕男人,隻要注意到他的體格和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好惹。

跟他起爭執,那肯定是占不了半點便宜,保準要吃大虧。

幾分鐘前還很囂張的眾人,這時候都安靜下來,沒人回肅征話,甚至看也不看他,都默默低頭察看著地上的花草。

“真是欺軟怕硬。”走到他身旁的晏青棠氣惱地哼了一聲。

好在總算是把這群不愛護植物的人給阻止住了,晏青棠安下心來,繼續看白番紅花。

那群中老年攝影愛好者看肅征沒有生事,也鬆了口氣,開始三五成群找目標拍照。

過程中都挺注意腳下,再沒有像一開始那麼隨意。

晏青棠觀察夠了白番紅花,開始悠閒地散步。

周圍人多之後,逐漸熱鬨起來,他們大多已經退休,在家閒來無事,就開始在全國四處旅遊。

晏青棠聽了會兒他們聊天,原來他們是個民間成立的攝影愛好者協會,人還不算太多,但都很熱情,攜帶的設備也不錯。

而在他們協會之中,好像幾乎全是男會員,晏青棠找了半天,隻看到一個女會員,也就是剛才唯一聽到晏青棠的提醒後,主動不再踩踏白番紅花的那個阿姨。

阿姨穿著鮮豔的紅色羽絨服,短發好像燙過,可燙得並不成功,半直不卷,沒什麼型。

她麵色和善,經常是笑著的,但又有些局促,基本不說話,站在那群男人中間,顯得沒什麼自信。

晏青棠經過她身邊時,她正趴在地上,調整焦距,旁邊坐著一個六十多歲戴著黑帽的男人,看樣子是協會的老骨乾,看到她拍的照片後,不住地搖頭,親自給她示範。

“取景不能那麼取,要講究構圖,你看你這拍的,都是什麼呀?全是廢的。”黑帽男人咧著嘴,“看我這張,這麼拍,是不是就好看很多?”

“年輕人怎麼說來著?”黑帽男人發覺晏青棠走近了,得意地笑著問道,“是不是叫‘高級’?更好看,更高級。”

晏青棠脖子上掛著高配置的索尼相機,黑帽男人離近後,一眼就看出了,也就高看她一眼。

晏青棠則低頭仔細對比著紅羽絨服阿姨和黑帽男人相機裡這兩張照片,最後真誠地回答:“我看不出你這張在技巧上有什麼更好,我反而更喜歡這位阿姨拍的花。”

“不懂欣賞!”黑帽男人臉色一變,騰地從地上起來,發現肅征還在不遠處,便背過手走了,聲音越來越小,可好像還是在她們身後隱隱響起,“用貴相機怎麼了?懂什麼叫攝影嗎?這裡麵的學問可深了……”

晏青棠朝他離開的那個方向揮揮手,像是嫌棄那塊兒的空氣。

“姑娘你好撇脫,老鐘人凶得很,平時要求著才肯教,我又方腦殼學不會。”阿姨開口道。

聽她話裡夾雜著方言,晏青棠人就有點懵了,小聲道:“阿姨,我聽不太懂……”

阿姨一愣,才又用磕巴的普通話慢慢說一遍:“剛才那個人我們叫他老鐘,人凶得很,但技術好,平時要求著他,他才肯教我,我笨得很,學不會。你剛才那麼跟他說話,好乾脆爽快。”

“他技術本來就一般。”晏青棠聽明白後笑了笑,“阿姨,我來教你。”

一接觸下來,晏青棠才發現,這個在那群男人中顯得笨拙不知所措的阿姨,其實已經掌握了拍攝方法,隻不過就像她的普通話一樣,要慢慢來,還不熟練。

晏青棠幫她調好參數,然後又教了她幾個簡便的拍照技巧,她都能學會,還主動問晏青棠問題。

邊問邊翻出隨身帶的牛皮本子,拿筆在記筆記。

晏青棠對她是怎麼學習攝影本就有些好奇,這時候湊近了去,看她在本子上認真畫著相機的各個按鍵,她不懂英文,沒有章法,那英文寫得一筆一劃,棱角就像漢字一般剛硬。

她是用這種機械的方式記住按鍵和功能的。

牛皮本很厚,這樣圖文並茂的筆記有很多頁。晏青棠往後翻著,越翻越有感觸:“阿姨,你這麼喜歡攝影嗎?”

和高強度上網的年輕人不同,這位阿姨看著有五十多歲了,上了年紀的人獲取信息的能力都偏弱,不知道是從哪裡一點點找到的教程,又這麼靠著日積月累記在本子上。

“不是喜歡攝影,是喜歡風景。”阿姨回答道,“帶回去給我女兒看的。”

“怎麼不帶她一起來?”晏青棠疑惑地望著她。

再美的照片,都抵不過親眼所見。

阿姨卻搖搖頭,眼裡黯然下去:“她九歲就去世了,再沒法跟我一起了。”

晏青棠沒料到會突然觸碰到陌生人的傷心事,正愧疚著要道歉,阿姨卻主動把經曆講了出來。

她叫王春芳。

出生在貴州台江縣,那是一個很窮的小縣城,地方閉塞,她到了年紀後,跟當地的一個男人結了婚,感情也算融洽。

誰知道好景不長,王春芳生下一個女兒後,婆婆嫌她沒生兒子,整天抱怨責罵她。

她的丈夫是個沒擔當的,調停不了矛盾,也護不住她和女兒,後來還趁著外出打工,出軌了彆的女人。

王春芳性格老實,吃苦耐勞,帶著女兒離了婚,想憑著自己養大孩子,在縣城一家印刷廠裡當女工,主動加班頂班,就為了多賺錢。

女兒一年年長大了,日子拮據,母女倆相依為命。麻繩卻總挑細處斷,女兒五歲那年,冬天生了場重感冒,王春芳帶著去了趟醫院,才查出女兒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治不好,隻能續命,去大醫院也沒用,且她也負擔不起那個費用。

王春芳不信女兒有先天性心臟病,她的女兒性格活潑,平時看著根本不像是有病的孩子。

可王春芳騙不了自己,從醫院回來後,女兒的身體就虛弱下去。

為了續女兒的命,王春芳花光了這幾年攢下的積蓄,又找親戚借了許多錢,整顆心都在病了的女兒身上。她還想攢錢,等有了足夠多的錢,帶女兒去大醫院看病。

但時間還不到幾年光景,女兒九歲的時候,還是離開了她。

女兒去世前那晚,王春芳拉著女兒的手,還在聽她憧憬著病好後的生活。

她還沒出過小鎮,沒見過書上寫的各種風景。她想走出台江縣,走出貴州,去全國各地看看,特彆是新疆。

女兒下葬後,隻剩了一塊小小的碑。

這些年,為治病借了大筆的錢,王春芳打算一筆筆還。

王春芳想過走出台江縣,去外地打工還錢,可又怕親戚們覺得她是跑了,於是就堅持待在台江縣。

她乾活很拚,搬磚、拌水泥,多累都乾,拚命勁兒是在台江縣出了名的。

幾年後,她還清了欠款,卻也像是沒了目標,整日坐在女兒小小的碑前發呆。

天上下著雨,墓碑飛濺上了泥點子,她拿袖子去擦,看著那個空空的地方。

那裡原本該貼著相片,可女兒沒有留下照片。

曾經在這個世上鮮活過九年的女兒,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王春芳抱著碑在雨裡哭,哭到上不來氣。後來她終於想起,女兒去世前還說過願望。

想走出這兒,想走遍全國各地。

女兒的遺願成了王春芳活下去的動力。

王春芳想先從近處走,沒有路費,就打了幾個月零工攢錢。上路之後,沒錢花銷,就一路打工,打工之餘,總能見些風景。

城與城之間,她行進的速度很慢,由於經濟原因,走走停停。

但她還在悄悄攢錢,想買台相機,把這些見到的風景全都拍下來,洗出照片,擺在女兒的墓碑前,填補上那小小的空框。

憑著這股韌勁兒,王春芳多年後攢到了買第一台相機的錢。

又是很多年過去,她來到新疆,為女兒拍下冰雪中的花時,見到了晏青棠。

晏青棠聽完故事,心中久久都未能平靜。

這也並非是一個故事,而是王春芳阿姨坎坷波折的一生。

堅韌不拔,頂冰也要盛開的,何止白番紅花?

還有眼前的王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