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見她了吧。
隔著咖啡廳的櫥窗。
艾妮覺得自己的身體僵直,而迪克·格雷森如同之前那般,在她的身側坐了下來。
他是一路跑過來的,艾妮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略微濡濕的氣味、散發出的荷爾蒙。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艾妮,”她聽見迪克·格雷森的急迫請求,“我們應該談談。”
在與迪克分手後,艾妮極其果斷的拉黑了迪克的所有聯係方式,從通訊軟件到推特,從推特到臉書。
幾乎所有現有的通訊手段都無法聯係艾妮,直至迪克使用了其他網絡——他換了個賬號,才發現艾妮在哥譚。
於是,他花時間處理完了布魯德海文的事務,然後請假,這耗費了他在布魯德海文的年假假期。
他開始在哥譚的所有艾妮出沒過的地點尋找她,從僅有一次的美術展,到哥譚他最熟悉的夜巡小巷。
迪克相當慶幸,他在夜巡的時間短短幾年時間內已經將哥譚摸了個透徹,就如同永恒漆黑的蝙蝠大樓,哥譚總會有些東西作為最顯眼的標記屹立在那裡。
迪克很幸運,在今天的夜晚,他找到了艾妮。
那熟悉的衣著、發色、背影,幾乎是瞬間,迪克就能認出來——是艾妮沒錯,是她。
他的呼吸放慢了下來,動作卻迅捷快速。
他來到了艾妮身邊。
“你拉黑了我所有的聯係方式,我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找到你,”迪克的語氣失去了平時的輕鬆與遊刃有餘,“我想你想得簡直要發瘋了。”
平時就看著迪克騷話連篇的提姆·德雷克:……
原來兩個人是這樣相處的嗎?
提姆不想被卷進去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因此保持了一種微妙的沉默。
迪克·格雷森對提姆投去視線,有點擠眉弄眼。
提姆意識到,這是要把他當成僚機。
艾妮的確是拉黑了迪克所有的聯係方式,但原因是,她無法平和的對待迪克。
……
記憶是個壞東西,因為它永遠會埋在潛意識的深處,就像是蟄伏起來的蛇,準備隨時對獵物發動突襲。
艾妮想起迪克很多次遲到,她起初會在約定的地點等待,最初會覺得有一點點的委屈,或是被放鴿子的無奈。
但是沒關係,她習慣等待了。
迪克總會來赴約,可能會臉上貼著OK繃,可能是露出的地方有淤青,艾妮總是很擔心。
聽到迪克說今天的遭遇,她會感覺到一種安心——慶祝迪克·格雷森今天又死裡逃生。
迪克不是沒有問過她、補償過她,他的親吻,他的禮物,他的每一次抱歉都牢牢刻印在艾妮的心裡。
……所以,我呢?
那個本應該在他遲到的時候生氣,本應該發泄出來,但是光是看見迪克平安無事,就會忍不住感到慶幸的,那個艾妮·基恩呢?
……
她無法理解自己在乾什麼。
因為,那種心情是真的。
那種因為對方失約了的失落是存在的,但是……不應該是赴約就很好了嗎?
迪克能來,提姆能來。
會抽出時間來回應她的期待的人,不應該本身就很了不起嗎?
那,她又有什麼理由,又有什麼資格來抱怨呢……
死去的話就沒辦法再見麵,比起在途中發生了什麼意外,艾妮更希望他們能全須全尾的回來。
但是,這種莫名的心情又應該怎麼緩解……?
沒有辦法緩解。
艾妮用雙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因為……我沒辦法和你見麵……”
她回複著迪克·格雷森的話語。
“一旦想起你,我就會接連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每一次親吻,每一次告白,以及永遠冷掉的咖啡、常溫的橙汁還有已經不能喝了的牛奶。
接下來要乾什麼……?
迪克會對她說什麼話?
但是,這些她都不想聽。
不想聽自己不想聽的東西。
不想要已經完好無損的耳膜再次被尖銳的聲音捅破。
艾妮在不知不覺間覺得一種熱氣衝上了腦袋,隨之而來的是濕潤的、模糊的、朦朧的視線。
不想被道歉。
什麼都不想乾。
隻是不想在這種靠窗的位置,再被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她的耳朵好像已經過濾掉了迪克的聲音,隻剩下馬路汽車的白噪音,還有轟隆隆的耳鳴聲。
提姆瞬間就意識到了艾妮的不對勁。
艾妮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慢了下來,“提姆……”
她說,“救救我……”
救救我,提姆。
幫幫我吧。
我不想這樣。
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她現在隻想脫離應激的環境,不想在迪克·格雷森身邊。
提姆的眼睛瞬間睜大,而瞳孔對應縮小。
在迪克還沒有反應過來、而艾妮的聲音落在了提姆耳中的瞬間,提姆用左手壓住桌子的邊緣,他把桌子推開,坐在窗台裡側的艾妮眼前失去了桌子的遮擋。
提姆對艾妮伸出手,“來這邊。”
艾妮毫不猶豫的抓住了提姆的手,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迪克的手擦過艾妮的手腕,提姆在搭上艾妮手的一瞬間,提姆就把艾妮拉了過來。
艾妮順勢被押進了提姆的懷中。
這讓提姆想起他與迪克·格雷森在布魯德海文夜巡的時候,他們總會爭強好勝,兩個男人比拚誰麵對十惡不赦的罪犯得到的分數更高。
啊。
真的很抱歉。
提姆這樣想——他要犯規了。
他的手捉住艾妮,一下、兩下、三下,像是振翅的小鳥。
艾妮穿著白色的平底鞋跟著提姆,兩人跑得很快。
就像是知更鳥(羅賓)與銜來橄欖枝的白鴿與其同行。
在那一瞬間、真的是在那一瞬間。
艾妮覺得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跳了起來,然後心臟裝上了翅膀。
她自此能夠輕盈的飛越山海。
直至墜落。
*
“咕、咳、咳咳咳……”艾妮很顯然高估了自己的體力。
在停下來的一瞬間,就像是芭蕾舞演員轉圈頭暈一樣,過度奔跑的後遺症在這一刻全部都湧了上來。
艾妮為了緩解劇烈的咳嗽,隻好蹲了下來。
因為激烈運動過後血管都是活躍的,艾妮覺得眼前陣陣發紅,視線隨著自己的心跳而活蹦亂跳,每一次心跳都能看見血色的蜘蛛網。
“呼、哈……咳……”艾妮努力呼吸,咳嗽了數十下之後終於冷靜下來,外麵的的天還是黑的。
提姆蹲了下來,“你沒事吧?”
提姆其實是義警們之中體術不算優越的人,但比起常人來說,他接受過訓練的身體素質自然比宅居的艾妮好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他隻是心跳猛烈了點,艾妮看起來卻像是要吐出來了一樣。
但是艾妮不管怎麼反胃都吐不出東西來。
“沒、沒事……”艾妮的聲音變粗了,“謝謝你幫忙……”
要是沒有提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麵對夜翼。
就在那瞬間,艾妮停止了咳嗽,又把自己的頭埋了下去,埋在自己的膝蓋裡,“我是不是不好……”
她本能的對提姆尋求援助,“我是不是應該和迪克談一談……”
不應該這麼逃開。
但是,光是接近,她就會感覺到雞皮疙瘩。
先前明明不會這樣,但是,在十二點鐘的魔法解開、好感度下降之後,艾妮就莫名對迪克·格雷森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排斥感。
提姆、提姆……
提姆的好感一直在穩步上升,她努力了……
維持在好友水準的好感度讓她感到安心,但是,又像是本能催促似的,想要更多。
想要更多的窺探對方的內心,想要得到更多的幫助。
艾妮感覺不好。
艾妮的腿麻了,但是蹲著的感覺更麻。
提姆伸手,艾妮隻敢從膝蓋的縫隙、或者說邊緣瞧瞧看一眼,然後她試探性的伸出手。
提姆握住艾妮手的同時,把她拉了起來,艾妮又覺得頭腦一陣眩暈,差點暈過去,“我在你旁邊,你爭取了我。”
“沒什麼不對的。”
坦白說,當時不管是什麼人對提姆說出“請救救我”,他都會不吝嗇於伸出援手。
這次隻是參與的時間差了點,參與的事情是男女之情糟了點,對象是迪克·格雷森,他名義上的哥哥更糟了點……行吧,這一切湊起來都很糟糕。
“我還挺痛快的,你彆介意。”提姆輕描淡寫的帶過了這個話題,艾妮的肚子很合時宜的傳來咕嚕聲。
艾妮從下午茶時間等提姆等到夜晚,中間隻吃了一塊玫瑰小蛋糕,並且口味甜到她發怵。
提姆牽著艾妮的手,“要共進晚餐嗎?就當作我的賠禮。”
被執起手的艾妮覺得,自己現在就好像是宴會上被人邀請跳舞的名媛,她的思維總是如此跳躍。
“什麼都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提姆的胸腔內,一顆心臟上下跳動,他的胸膛也跟著微微起伏,“艾妮。”
他的手改成虛虛握著,“我現在有個請求。”
艾妮看著提姆的臉。
藍色的眼睛,非常漂亮的那雙眼睛。
艾妮很喜歡。
與迪克·格雷森的眼睛不同,提姆的眼尾略微上挑,看起來要更加淩厲,艾妮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很快,有什麼呼之欲出,那種視線、那種貪婪的渴望的目光,並不討厭。
是因為是特殊的人,還是在疾跑之後產生的吊橋效應,一切都無從得知,提姆的語氣輕盈、像是小鳥的羽毛一樣柔軟,“我可以用晚餐換一次你的擁抱嗎?”
提姆話音剛落,艾妮就鬆開了他的手。
提姆的眼睛往下垂,看見艾妮微微張開雙臂。
然後、他的雙臂繞過艾妮的腰間,艾妮的額頭壓在了提姆的肩膀。
柔軟的、溫暖的,帶著略微濕潤的香氣。
比天鵝絨、比世界上任何一種動物的羽毛更加柔軟。
*
兩個人的點餐相當安穩且平和。
艾妮用刀叉意外的不是很熟練,似乎帶著一點難言之隱,全熟的牛肉稍微有點老,咬起來帶著很強烈的纖維感,像是咬海帶,“唔……”
她悶悶的問了一聲,“你和迪克是兄弟嗎?”
終於問到這個話題了。
提姆放下了刀叉,“從法律關係上來說,我與他都是布魯斯·韋恩收養的養子。”
所以理所當然的是兄弟。
艾妮看了他好久,“……對不起。”
提姆:“?”
艾妮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想在你的麵前提起其他男性。”
……
她真可愛。
提姆覺得艾妮的這點簡直可愛到有點過分。
也可能是逃避——但是,在一名男性麵前提起另一位男性,的確不是個好選擇。
提姆忍住微笑的衝動,做好了麵部管理,但他也有點不知道怎麼回複了,“我很慶幸能讓你這麼想。”
黏膩的、泛起粉色泡泡的氛圍。
艾妮把話吞進了肚子裡麵。
提姆的藍色眼睛像貓。
迪克的藍色眼睛也像是一隻貓。
艾妮,其實很早以前就想養一隻貓了。
但是,在幼年的時候,她養過一隻小貓,媽媽說她還年幼,不能照顧好貓咪。
所以,貓咪被放走了。
……
“提姆,”她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口,“你好像貓。”
像可愛的貓。
抱著一點點惡劣的、抱著一點點像是做夢一樣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能說出口的心態。
艾妮發現,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和想和迪克同居是一樣的。
想要的……
她恍然想起,迪克拒絕同居的時候,她腦海裡麵閃過的畫麵是什麼。
……
不能,告訴彆人。
誰都不能說,誰都不可以說。
想要,像投喂貓咪一樣,投喂迪克·格雷森。
所以她才不想見到迪克……
在拚命逃離的過去的事物之中,有她完全不想麵對的肮臟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