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天色陰沉。

荒野之上,剛遭受襲擊的列車像是一隻垂死的巨獸,靜靜地臥在支離破碎的軌道上。穿著灰色工作裝的收屍人,忙碌而疲憊地從車廂裡搬運出屍體。

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味道。

一群禿鷲停在遠處的沙丘上,貪婪地注視著列車方向,似乎隻要等附近的護城衛士兵一走,就一擁而上。

14號車廂前,一輛運送屍體的板車被屍體堆滿了,負責搬運屍體的收屍人還想再往上麵塞一具。

他招呼著同事,將座椅下麵壓著的一具屍體搬出來。

就在收屍人扯著屍體的腦袋往外拖的時候,像是發現了什麼,神經質地大喊一聲,鬆開屍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然後,就見到他顫巍巍地舉起手,一臉驚恐地指著地上的屍體:“詐,詐屍了?”

-

蘇白踏進黃昏鎮商會的時候,電視裡正在播放今天上午發生在荒野上的列車慘案。

“死了好多人吶,屍體一車一車地往外拉。”

“新聞裡說是被野獸襲擊的。”

“什麼野獸這麼厲害?肯定是治安所找的借口。”

“老李頭,我看你年紀越大,人越糊塗,咱們鎮上的治安所能管什麼用?”

“哎呀,大家都彆吵了,這件事邪乎得很,聽說上午那邊還詐屍了……”

幾個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坐在電視機前,煞有介事地討論著新聞裡的慘案。當說到“詐屍”,商會裡立刻響起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這時,坐在櫃台後麵、手裡拿著報紙的老李頭察覺有人進來,掀起眼皮朝門口方向掃了眼,然後被嚇了一跳。

“你你你,你是誰啊?”

老李頭的聲音引來另外幾位老人的注意。

不等蘇白開口,就聽到那幾個老人道:

“哎喲喂,嚇死人了,這是人還是鬼啊?”

“人怎麼長這樣?”

“肯定是鬼!老李頭,你還愣著做什麼,趕緊給治安所打電話啊!”

……

幾位老人被蘇白的模樣嚇得不輕。

蘇白聞言抬起頭,櫃台後麵的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

黑發、黑眼睛,個子中等,頭發中長,麵部蒼白,兩邊臉頰凹陷,整個人瘦得嚇人,骨頭架子外麵像是隻裹了一層人皮,衣服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能吹散架。

她整個人看起來沒有一絲精神氣,懶懶散散,目光沒有焦距,遲鈍緩慢,隨時都在發呆、走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身上也臟兮兮的,沾了可疑的暗紅色液體。

如果說她是一具剛從地下爬出來的屍體,沒有人會懷疑。

這時,那雙盯著玻璃的、漆黑無光的眼珠子慢慢轉動,落到老李頭正拿起電話的手上。

“不是鬼。”蘇白開口。

聲音有些沙啞、冰冷,商會裡的幾個老人更害怕了。

“那你是什麼?”一位老太太大著膽子問。

其他人也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蘇白那雙漆黑、沒有焦距的眼珠子緩緩移動,似乎在考慮該怎麼回答。她望著提問的老太太,想起進門的時候老人們正在看新聞。

她看著這群老人,找了一個可以拉近關係的解釋:“我應該是你們說的,那具‘詐屍’的‘屍體’。”

“啊——”

“鬼啊!”

“快跑!!!”

……

眨眼功夫,商會裡就空了。

蘇白站在櫃台前,那雙漆黑的眼睛依舊平靜、遲鈍,沒有任何波瀾,像一具乾屍。

她叫蘇白,19歲,被綁匪餓死後,穿到了跟她同名同姓的身體裡。

或許是死而複生的過程太痛苦了,她這具身體的記憶出現了斷裂。她隻記得出事前,車廂裡的人都在瘋狂奔跑,一股危險的氣息逐漸逼近,然後有人在她身後用力推了“她”一把。

下一秒,心臟傳來刺痛。

“她”死了。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她真的穿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並且在這具死掉的身體裡重新活過來了。

記憶裡被刺穿的心臟,現在也健康地跳動著。

醒來後,蘇白被在列車附近巡邏的護城衛帶去做了一個簡單的登記,然後就跟其他幸存的人一起被送往附近的城鎮。

再然後,她就來到了這裡。

“你不是鬼?”櫃台後麵傳來顫抖的聲音。

蘇白抬起頭朝老李頭。

儘管老李頭鼓足了勇氣,可對上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後,還是下意識地抖上一抖。

總覺得像是被什麼可怕的存在注視著。

老李頭飛快地瞄了眼蘇白腳下,有影子啊,有影子就證明不是鬼。老人暗自鬆了口氣,確定對方真的不是什麼臟東西後,腰杆直了,聲音也穩了:“青天白日的,裝鬼嚇人。不是,小姑娘你到底是誰?來我們商會做什麼?”

蘇白聞言,從口袋裡掏出一份皺巴巴的文件。

“聽說黃昏鎮的商鋪歸商會管理。我繼承了這裡的一家商鋪,來做遺產交割。”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刀鋒的冰冷。

原身是孤兒,父母早亡,被寄養在叔叔嬸嬸家,家中產業也由叔叔嬸嬸代為打理。成年後想要拿回產業,卻被貪財的叔叔嬸嬸算計,不僅沒有保下父母的財產,還被剝奪了居民身份,趕出了原本居住的城市。

這個世界跟蘇白原本生活的世界不同,這裡的區域被劃分為:安全區和危險區。

隻有在安全區,人類才能順利活下來。

被剝奪居民身份,相當於失去了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名額。

好在最後關頭,原身收到了一封信:

從未謀麵的姑婆蘇天驕在臨死前,決定將她位於黃昏鎮槐樹街83號的一家婚介所,作為遺產贈送給自己的侄孫女蘇白。

按照安全區的相關法律,隻要原身在3天時間內,順利抵達黃昏鎮、繼承姑婆的遺產,就可以重新獲得安全區的居民身份,在這個世界活下來。

可是,黃昏鎮在哪裡?

對於從小生活在中心城的人來說,那是一個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

叔叔在查完地圖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隻有104區有一個叫黃昏鎮的小鎮,可那裡是安全區和危險區的交界。與其說是安全區,不如說是半個危險區。”

堂哥聽完,指著她大笑:“要死了,蘇白要去送死了。”

嬸嬸也在旁邊,說著風涼話。

所有人都覺得去黃昏鎮是送死,因此沒有人攔她,也沒有人想要搶這份遺產。可對於原身來說,這是最後的活命稻草。

她用最後剩的一點錢,買了前往黃昏鎮的車票,帶著對未來的忐忑迷茫,以及孤注一擲的絕望,踏上了前往黃昏鎮的列車。

就像叔叔嬸嬸說的那樣,來黃昏鎮的路並不安全。

就在列車快要抵達黃昏鎮的時候,遭遇了意外,原身在逃跑的時候被同行的人推了出去……

然後,蘇白來到這個世界,成為了死而複生的亡魂。

原身想要活下去,需要槐樹街83號的這份遺產。

現在,蘇白想要在這個陌生而危險的世界活下來,同樣需要槐樹街83號的這份遺產。

“哪家商鋪?”老李頭好奇地從蘇白手裡接過文件,下一秒,那張皺巴巴的老臉就擠成一團,“槐,槐樹街83號?”

老人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你是蘇天驕的繼承人?!”

那對眼皮聳搭的眼睛,也好似第一次完全睜開:

震驚、凝重、質疑,審視。

“您認識我姑婆?”蘇白側頭。

那雙漆黑的、像是沒有焦距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老人。

在蘇白問完後,立刻感覺到有幾道危險、炙熱的視線從四麵八方落到她的身上。可是等她回頭,卻發現屋子裡隻有她跟老人兩個。

視線回轉的時候,卻無意間掃到老人身後牆壁上的一個鴿子掛鐘。

不知道是不是她記錯了,她記得剛進門的時候,掛鐘上的金屬鴿子望著天花板,可這會兒那隻金屬鴿子卻低下頭,一雙綠豆大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她。

蘇白抬起頭,沉默地跟掛鐘上的金屬鴿子對視兩秒鐘,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認識,我們算是老相識了。”老人意味深長道。

可蘇白覺得老人話裡的“老相識”,跟她理解的可能不太一樣。

不過老人沒再繼續解釋,而是低頭翻著手裡的信件上,小而蒼老的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什麼。

“文件有問題嗎?”蘇白問。

“問題?文件沒問題。”老人抬起頭,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小姑娘,你真的要繼承蘇天驕的婚介所嗎?”

“是的。”蘇白回答。

老李頭盯著她的眼睛,片刻後笑了:“行吧,你願意就行。”

說完,當場給她辦理了財產交割。

半個小時後,蘇白在黃昏鎮商會開具的身份證明上麵簽下名字後,槐樹街83號的婚介所就屬於她了。

枯瘦如柴的手指摩擦著光滑的紙麵。

從此以後,她就在這個世界有了身份:槐樹街83號婚介所的主人。

現在天時已晚,她明天拿著商會開具的這個證明去鎮上的治安所報個道,就不用再擔心會被趕出安全區了。

就在蘇白準備將櫃台上的商會證明收起來,老李頭卻按住了證明書的另一端,再一次詢問:“小姑娘,你真的考慮清楚了,要繼承這座婚介所?”

蘇白同樣抓住證明書的另一端,用肯定的聲音道:“考慮清楚了。”

“真的考慮清楚了嗎?”老李頭第三次問。

那雙蒼老的眼睛裡閃爍著什麼。

蘇白愣了下,再次語氣堅定道:“沒錯,我考慮清楚了。”

她想要婚介所的心,從未動搖。

“行吧。”這一次,老李頭終於沒再阻攔。

蘇白將證書拿過來,拍了拍上麵看不見的灰塵,小心地放進外套的口袋裡。

“你姑婆,可是留下不少債務。”老李頭說著含糊不清的話。

“那我替她還清就好了。”蘇白沒太在意。

一位如此善良的老太太,能留下什麼麻煩呢?頂多就是婚介所經營的問題。

“哦,這樣嗎?那挺好的。”老人又露出了那種意味深長的笑。

蘇白理解不了。

老人卻不再解釋,而是笑嗬嗬道:“等你辦好婚介所的事,記得來這裡把會費交了。你要是遇到麻煩,也可以來這裡。商會有時候會舉辦一些團建活動……”

當在老人提到“會費”的時候,蘇白那具“皮包骨”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複正常。

“好的,謝謝。”蘇白向老李頭道謝,然後又打聽了一下槐樹街83號的方向,便帶著證明書離開了。

老李頭站在櫃台後麵,望著她離開的方向,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你們覺得她知道蘇天驕的事嗎?”

先前被蘇白嚇跑的老人裡,有一部分人重新回到商會。

“老李頭幾次試探,她看起來都像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

“不要輕易下判定,彆忘了她姑婆可是蘇天驕,當初蘇天驕把我們騙得有多慘。”

話音落地,周圍有幾秒鐘的安靜,很快咒罵聲響起:

“可惡的蘇天驕。”

“殺千刀的騙子!要不是她突然死了,我……”

……

最後,還是站在櫃台後的老李頭出聲,打斷老頭老太太的咒罵:“跑題了。”

“哼,我就不信蘇天驕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就算那個小姑娘現在不知道,蘇天驕也肯定給她留了線索。”

“婚介所是最後的希望。”

“找了這麼多年,欠我們的……”

“先看看……注意到她的,肯定不隻我們……”

……

櫃台前的聲音越來越小。

掛在牆壁上的鴿子掛鐘,突然“咕嚕”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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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白揣著證明書從商會出來的時候,外麵的太陽已經落山了。

黃昏鎮的街道看起來又破又小,落日後街道上更是連人影都很少見到。跟原身記憶裡,夜晚繁華的中心城完全不能比。

不過對蘇白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至少她不用擔心走在路上,會被黃昏鎮的居民當成“惡鬼”驅趕。當然,她現在的這副模樣偶爾也會嚇到一兩個小朋友。

蘇白按照商會老李頭指引的方向,找到了槐樹街。槐樹街上並沒有槐樹,而是一排排低矮破舊的房子,看起來飽經風霜。

婚介所在槐樹街83號。

1號、2號、3號……

越往前走,兩邊的道路越窄,頭頂的天光越少。

就在蘇白以為快要走進某處怪物洞穴的時候,頭頂的天空豁然開朗,兩邊的房屋不見了,一棟紅牆青瓦的兩層小樓出現在道路儘頭。

小樓前麵雜草叢生,幾叢綠植從屋頂的瓦片下鑽出來,垂在屋簷下,朱紅色的門漆剝落,兩盞臉盆大的白紙燈籠掛在門口。

夜風穿過破掉的燈籠紙,發出嗚咽的聲音。

門牌落滿灰塵,隱約還能看出上麵寫著:槐樹街83號。

這裡是婚介所?

明明就是一座荒廢已久的房子。

蘇白打算掏出商會開具的證明書,看看地址有沒有記錯,便聽到小樓裡傳來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