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過後,洗漱台上的鏡子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禾幀把濕漉漉的頭發敷衍地卷進毛巾裡,興致勃勃地靠著洗漱台,用指尖一筆一劃地在鏡麵上寫了一個“春”字。
水珠順著最後的那筆橫直直墜下,猶如一滴從葉尖滾落的露珠。
“禾幀!”
媽媽的喊聲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撞進浴室,禾幀手忙腳亂地匆匆整理了一番,拿起拖布來回拖了好幾遍地,才解開纏著頭發的毛巾,仔細擦著發尾走出來。
“媽媽,怎麼了?”
禾母見禾幀出來,仔細扣好自己外套的最後一顆扣子,道:
“我出去了,桌子上給你留了錢,自己買著吃,彆亂碰水電,晚上我和你爸就回來了。”
“好的。”禾幀點點頭,注意到媽媽的視線落在她的脖子上,她連忙用毛巾擦了擦那塊肌膚,“那我一會兒能出去逛逛嗎?和程劍屏一起。”
“等頭發乾了再出去,出門檢查好水電,看天要黑了就趕緊回來。”禾母一邊穿鞋一邊叮囑,又問:
“用不用我再多給你點錢?桌子上那些是不是不夠?”
“夠了,我自己手裡還有一點,上次媽媽你給我的就沒花多少,而且我和程劍屏估計也不會買什麼東西。”
禾幀果斷拒絕,禾母的一隻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笑了笑,隨即故作嚴肅:
“和程劍屏在一起我放心,但是你可不許再買書回來了,這個月你已經買了四本了,再買一本我就給你斷零花錢!”
這句威脅實在不能更熟悉了,禾幀燦爛一笑,禾母總是這樣威脅她,卻從來沒有一次真的因為她買書過多斷過她零花錢。
“知道了,媽媽你快走吧!”
禾母最後看了她一眼,又說了句“好好擦頭發”,這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
隻有一個人的家好像忽然之間變大了不少,禾幀坐在餐桌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頭發,直勾勾地盯著牆麵上的時鐘。指針滴答滴答地走著,一種放空的、恍惚的愜意像潮水拍打沙灘般湧上禾幀的心頭,她於是就這樣放縱自己享受了時鐘上一小格的“無所事事”。
發尾的水珠被毛巾吸乾淨了,但頭發摸上去還是很潮,禾幀並不在意這點潮濕,直接用梳子簡單理了理頭發,就把發圈紮了上去,束成最簡單的馬尾。紮好頭發,她才磨磨蹭蹭地撥通了程劍屏的電話,空著的那隻手閒不下來似地擺弄著餐桌上一隻空閒的杯墊,把它翻過來又翻過去。
然而禾幀以為一定會打通的電話,連續撥了三次都是無人接通,“嘟嘟”聲響了好久。
她疑惑地放下手機,程劍屏每次接她的電話都很迅速,從來沒有過今天這種情況。旋即禾幀想起程劍屏對“回家”隱約的抗拒,開始懷疑程劍屏沒接電話和這件事有關。
禾幀站起身,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努力回憶著自己能想起來的疑點。
但踱來踱去依舊沒有更多的思路,“現在”的自己想不起更多的疑點,“前世”的記憶裡也完全沒有這個時候關於程劍屏的事情,想了想,禾幀決定直接去程劍屏家看看,希望能發現些端倪。
如果真的是因為程劍屏的家庭發生了問題,禾幀想,她或許無法說出最合適的安慰,但是她可以努力充當一個儘職儘責的樹洞。
*
雙手牢牢地抓住自行車把時,禾幀再一次想起了程劍屏。她們倆最開始一起騎車,程劍屏總是喜歡同她炫技——向她大笑著展示自己雙手脫把,照樣可以騎得又穩又快。
禾幀為此沒少羨慕嫉妒恨,她曆經千辛萬苦才學會騎自行車,費了不少時間精力,但還是騎得不太好,不要說雙手脫把,她雙手抓把有時候都有點騎不明白。不知是不是出於“公報私仇”的念頭,禾幀向程劍屏舉出了好幾個由於執著“炫技”而出了事故的同學。
其中一個“血淋淋”(指摔掉一顆門牙)的事例成功深深震撼了程劍屏。為了不繼續在牙醫診所浪費自己的生命和錢財,程劍屏毅然決然地改掉了這個毛病,絕不雙手脫把,並以此敲詐了禾幀一支冰淇淋。
她們吃著那支冰淇淋,評論著那個同學後麵新做的那顆牙是否自然時,程劍屏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同她道:
“雖然你騎車上路總是非常規矩,但我覺得最應該多留心注意的人還是你。”
“為什麼?”
記憶裡的她疑惑發問。
“因為——”
回憶裡擠眉弄眼的程劍屏還沒說完異常欠揍的一句話,轉過拐角的禾幀猛地察覺到了不對勁,她趕緊刹車,車技一般的她不惜伸出一隻腳探向地麵,使出吃奶的勁刹住車。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禾幀終於拽住了奔行的自行車,熟稔地從“跳車而逃”,像是完全沒有聽到身後響亮的一聲“哐當”。
“嘿!你怎麼了?”
不遠處的道路上癱坐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精神不濟地垂著頭,齊耳短發正好遮住了她的麵容。禾幀的問話音量很大,那女孩勉強動了一動以做回應,但並沒有應聲,狀態似乎並不好。
“是摔倒了嗎?”
禾幀走上前查看女孩的情況,確實是受傷了,但不算嚴重,兩隻手的手心都有一些擦傷,臉上灰撲撲的,手肘和膝蓋位置的衣服也有臟汙,看起來女孩確實是摔了一跤。儘管擦傷不是什麼大傷,可沁著血絲,又是手心這種位置,旁人看了都覺得疼。
她為女孩檢查傷勢的時候,女孩也用一雙漂亮的杏眼望著她,不言不語的,禾幀指向不遠處的一座公廁:
“你不能一直待在這兒,要不然等來車了就麻煩了。去公廁的洗手池處理一下吧,我身上有幾個創口貼可以送給你。”
女孩還是不說話,定定地看著她,身體好像很虛弱。
滿衣兜找創口貼的禾幀想了想,把四個創口貼連同兩顆巧克力糖塞在女孩手裡。
“估計你可能是低血糖了,糖送給你,吃完你再去處理吧。公廁就在那邊,大概一兩分鐘就能走到,處理好記得貼創口貼。”
“這條街轉過去,右手邊應該有家藥店,你最好再去買點碘酒塗一下,不然不容易好。你要是想在這裡待著也可以,但是最好往路邊靠一靠,不然容易被車撞到。”
女孩還是隻看著禾幀不說話,因為話嘮總是唱“獨角戲”的禾幀也不在意這點冷落,她轉過身,徑自扶起了自行車就要走,這時,女孩忽地開口了:
“我知道你。”
這句話一出場,禾幀覺得自己身處言情小說,渾身不自在。總覺得下一刻這個賴在地上不起來的女孩就要吐露什麼真假千金的家族密辛,也可能是要控訴她橫刀奪愛,把一段幸福甜蜜的感情變得擁擠不堪。
但女孩接下來的話把禾幀從層出不窮的小說套路中一把拉了上來。
“我讀過你的那篇作文,你寫你早上等車時的天空是‘一件綴著兩排水晶紐扣的深藍天鵝絨大衣’。”
癱坐在地上的女孩還是那個女孩,但忽然之間禾幀覺得她順眼了許多,感覺自己進入了禾父喝了三瓶啤酒後的狀態——看誰都覺得是自己千年一遇的知己。
禾幀鬆開握著自行車把的一隻手,笑問:
“所以你和我是一個年級的?”
女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道:
“我是祁珺。”
祁珺?祁珺……
禾幀從“前世”的記憶裡抓住了這個名字,是六班的一個女生,整個初中,基本上都是她和餘恒輪流拿年級第一,她的字寫得非常漂亮,鐘老師常常誇祁珺“字如其人”,試圖以此激勵禾幀把字練得更漂亮些。
“哦,你是六班的?”
祁珺點了點頭,禾幀笑了笑,先前鬆開車把的手又握緊了,她和祁珺揮了揮手,沒有留戀地告彆:
“那祁珺你記得往路邊坐一坐,一會兒可能就有車來了,再見!”
她說完這句話騎著自行車就要走,這下剛才還賴在地上不起來、疑似“重傷”的祁珺跳了起來,一把拉住了禾幀的車後座,祁珺急得聲音都變尖了:
“你為什麼這就要走?你不打算問點什麼嗎?”
問點什麼?禾幀心想,祁珺這種全副心神都在考第一的尖子生能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更何況剛才她還那樣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禾幀實在提不起興趣。
禾幀看了看祁珺抓住自己車後座的手,剛想說點重話唬祁珺放開,一抬頭就見祁珺一雙噙著淚的眼睛。她歎出一口氣,這是想讓她在安慰程劍屏前演練一番嗎?
“你身上還有哪裡受傷嗎?”
祁珺一怔,有點扭捏地搖頭,“沒有,我身上沒有彆的傷。”
她嘴上是這樣回答禾幀的,眼睛卻時不時不自然地瞥向自己的膝蓋,總有磕碰的禾幀立刻就明白了,祁珺的膝蓋一定傷到了,就算沒有破皮,十有八九也青紫了。
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機械表,禾幀拍了一下自行車後座,認命般地道:
“上來吧,我送你去最近的診所。”
幾分鐘前還拒絕與禾幀交流的祁珺飛快地跳上了禾幀的自行車後座,並毫不見外地摟緊了禾幀的腰,小聲道:
“謝謝你,同學。”
同學?
很好,祁珺同學雖然記得禾幀作文裡的一句話,但卻並不記得禾幀的名字。
禾幀攥緊自行車把手,很好,她還是沒遇上自己的“子期”。後麵正摟著她的女孩,顯然是個碰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