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謝婉柔信了哮天的話,隨他一起往內宅而去,公爵府邸,處處廊道門庭,又是夜間,雖有石燈照明,但也看不清,七拐八拐竟又轉回了小花園。
哮天告罪,言說自己也不熟悉公爵府房屋布局,就在這時忽聽得秦桑喊娘的聲音,謝婉柔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忙忙的就迎了上去,心裡擔著驚受著怕,禁不住就略帶惱意的質問:做什麼去了,怎也不事先說一聲。
秦桑含糊著應付過去,夜深人靜,母女倆簡略梳洗一回就睡下了。
半夜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打的簷下芭蕉頻頻低首。
綠紗帳內,秦桑泣聲喊娘,低聲呼痛。
謝婉柔連忙起來,點亮床頭兩屜櫃上的水仙燈,“哪裡痛,哪裡痛?”
“腰上,娘給我瞧瞧。”
謝婉柔掀起秦桑的水紅衫兒,輕輕把白紗小衣往下扯了扯,舉燈一照,就見兩個青色的大巴掌掐痕,謝婉柔是過來人,一眼便看出端倪,頓時驚怒交加,“你從沒離開過我眼前,怎麼會被人把腰掐成這般。”
忽的,謝婉柔靈醒過來,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怪不得、怪不得我在小花園尋不到你時,那內官忽然出現了,是不是、是不是當時你就在那假山洞裡?”
秦桑捂著腰,怯生生看著謝婉柔,“是他把我拉進去的,我要喊叫被捂了嘴。”
謝婉柔心裡發痛,連忙低聲問道:“除了被掐了腰,小衣好好穿著嗎?”
秦桑到底年少,小臉羞的如朝霞染過,連連搖頭又點頭,“好好穿著了。”
謝婉柔看秦桑眼角眉梢隱有喜色,登時怒從心底起,“跪下。”
“娘?”
“我讓你跪著!”
秦桑連忙起身,跪在繡被上,心頭惴惴。
“白日裡才與人家沈公子定下盟約,夜裡就與皇孫鑽了山洞,你這算什麼?你成了什麼人了?我從未這般教過你!”
一霎,秦桑臉上羞紅之色褪儘掉下淚來,“皇孫尊駕自有左右護法,我倒不想不明不白的鑽山洞,可由得我嗎?娘又說白日裡的所謂盟約,我難道想嫁個瘸子嗎?不都是自己哄自己的無奈之舉嗎,誰又給選擇的餘地了。娘擺出這副樣子來訓斥我有什麼意思呢,我也不是出生在侯府的千金,倘若我是,我也能矜貴自持,玉潔鬆貞。”
謝婉柔被氣的清清眼淚直往下掉,“好,是娘冤枉你了,娘再問你,他這般的行徑,與毀你清白也不差什麼了,給了你什麼承諾,你說出來,娘洗耳恭聽。”
秦桑一怔,呆了。
謝婉柔心中大痛,一把摟住秦桑就哭道:“傻孩子,你如何知道那等皇族子弟的邪惡狠辣,不怪你,你隻是被這國公府的滿堂富貴晃花了眼,好歹清白還在,出嫁後就把該忘的都忘了吧,對誰都不要說一個字,隻當是大夢一場。”
秦桑搖頭,眼淚飛濺,“我不信生得那般龍章鳳姿的人會始亂終棄。”
謝婉柔氣她執迷不悟,脫口便道:“那貴主也身份尊貴,還不是……”
謝婉柔覷著秦桑心神不屬,話頭戛然而止,轉而急忙遮蓋,“休要被那些人的身份地位迷了心智,內裡汙爛不堪的多得是,娘從侯爵府邸走出來,娘是知道的。”
秦桑驀的倒在枕上,扯高繡被蒙頭,悶聲道:“睡吧,明兒再看。”
謝婉柔哪裡還能睡得著,發了一夜的愁。
清晨,雨過天晴,隻芭蕉葉還濕漉漉的,氣溫下降,清風徐徐。
秦桑用過早飯就坐在門檻上等,等來了沈二夫人親自過來“納彩”“問名”,要走了生辰八字。
等來了哮天問她索回贈送的合歡衣箱。
秦桑不知自己氣過頭了還是怎的,竟是發了一陣笑。
“高內侍,昨夜你也在小花園,當是知道底細,我想親自送還,再見殿下一麵可否?”
哮天笑眯眯道:“可。”
謝婉柔沒阻攔,隻想著,自取其辱去吧,這回碰個頭破血流,疼到心裡去就老實了。
幽篁福地,月洞門前,豎起了一個十字木架,夏楣穿著罩甲,頭上頂著一個小金橘,正被捆在上麵。
秦桑跟在合歡衣箱後麵走到此處就看見,霍無咎一箭射出,橘子炸開,夏楣的頭冠斷裂,瞬間整頭的頭發就散開了,他嘴裡還被塞了一團布帛,不能說話隻能嗚咽,汗水混合著淚水,一張臉扭曲變形,眼珠瞪的大大的,充斥著血絲。
霍無咎今日梳起了一個高高的發尾,戴著一頂螭龍金冠,當他張弓搭箭,戴著碧玉扳指的手指拉滿弓弦,“咻”的一聲,利箭破空而去,猛地紮進夏楣的大腿,血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秦桑立時怯了,來時的一腔憤怒與想好的一肚子質問就化成了煙,徒留一點怎麼都化解不了的不甘。
哮天笑眯眯問,“殿下就在那兒,秦小娘子怎麼不說話?”
霍無咎一眼也沒有看秦桑,似是把她當做了隨處可見不起眼的雜草一般。
秦桑心裡堵得慌,疼的喘不過氣來,四下環顧,徑直走到海棠樹下摘下一顆果實,攥在手裡就大步走向木架,擋在夏楣身前,緩緩抬起手把海棠果頂在了自己頭上。
霍無咎皺眉冷臉,“你為他擋箭?”
“他算什麼東西。”秦桑袖手而立,一縷青絲被風吹起落在了盈盈淺笑的臉上,“殿下要走了,想讓殿下再看桑女一回,殿下龍章鳳姿,身如青鬆翠竹,傲視群英,桑女亦不差。”
霍無咎情不自禁勾唇,作勢瞄準,閃著寒光的箭矢逡巡桑女上下,小臉蛋嫵媚光豔勝桃李,小身段輕盈婀娜軟似柳,最是那一雙水灩灩亮澄澄的大眼睛,含笑時含情,垂眸時又乖的可人疼。
“然後呢?”霍無咎放下弓箭,隨手扔給蹲在海棠樹下的徐道揚。
秦桑拿下頭上的海棠果隨手丟開,走向合歡衣箱,從荷包裡掏出玉盒,打開來放在箱子上,裡麵是兩顆玉珠子,回眸一笑,隨即昂首挺背灑然而去。
霍無咎望著那小背影,心如貓撓,笑道:“她多有意思。”
徐道揚不敢多看,笑嘻嘻道:“像個輸光褲衩子也能拍拍屁股就走的,賭品肯定極好。”
霍無咎回身就踹,“說的什麼屁話,你仔細!”
徐道揚撅起屁股,笑嗬嗬受了。
霍無咎不再理他,轉身看向哮天問道:“給皇祖母的家鄉土儀都置備齊了嗎?”
“都齊了,殿下。”
“那就好了。”
·
玉簪小院,院門口,謝婉柔正扶著門框翹首企盼,甫一瞧見秦桑回來了就想迎上去,稍一頓又改了主意,隻冷眼看著。
秦桑上前挽住謝婉柔的手,撇嘴道:“娘你是對的,還是堂堂皇孫郡王呢,恁的小氣,給的東西還要索要回去。”
謝婉柔板著臉道:“當還,要斷就斷的乾乾淨淨。”
“我都聽娘的。”秦桑笑著,走到屋裡就去看自己養的蠶蟲,“那日見了沈公子,我觀他身上的金魚紋竟是用金絲繡的,想來家底是豐厚的,娘曾說,大戶人家的女眷每個月都有銀子可領,我想著到時候我有了月銀就攢下來買書,我還記得娘教我的第一首詩是勸學詩,詩裡有一句,男兒欲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
謝婉柔聽她這般平心靜氣說話,心裡便有了喜色,笑道:“過後我與你詳解了這首勸學詩的意思,你歪著頭問,女孩兒也能考科舉嗎,我說不能。”
秦桑笑道:“娘就又抱著我說,這世上的書包羅萬象,不止考學的書,還有教養蠶繅絲的書,教算賬的書,教觀天象的書,連算命看相的書也有,我便記到心裡了,讀書好長見識,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等翠竹回來就問問哪裡有書鋪子,買兩本教算賬的書,沈公子既是做生意的,我既成了他的妻子就應當學會算賬才是。”
謝婉柔臉上的笑意漸濃,“這回好了,桑桑想買什麼樣的書就買什麼樣的。”
“嗯嗯。娘,我去小花園摘樹葉去了,這六條蠶怪能吃的。”
“小花園裡沒瞧見有桑樹啊。”
“蠶蟲也是蟲,隻要新鮮乾淨的樹葉都行,反正不想餓死的話肯定會吃的。”
謝婉柔就笑道:“偏你亂喂,這幾條還是你朱姨娘撿出來不要的那些嗎?”
“還是那幾條,能吃能長,到七月上旬估摸著也能結繭。”
謝婉柔怕又出意外,忙跟在秦桑後麵也去了小花園。
金烏西墜,落日無情。
玉簪似有所感,也漸漸將花苞收攏,根係向肥沃的土壤裡深紮,經一夜休養生息,到得翌日清晨盛放,清香滿園。
夜幕降臨,翠竹領著仆婦送了熱水來,母女倆沐浴清洗一番,關緊門窗,挨著冰山睡下了。
夜半,萬籟俱寂,唯有不知名的蟲鳴聲。
一根竹管戳破臥房窗紗,靜悄悄的伸了進來,衝著床榻的方向流出了汩汩白煙。
共睡在綠紗帳內的母女倆一無所覺,在沉睡中不知不覺呼吸了煙氣,無知無覺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