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沈氏將秦桑母女送了出去。
靈璧便起身,撥開珍珠簾去了後麵。
後麵另有一間軒室,與前廳僅隔了六麵鑲山水理石的隔扇,一麵是靈璧正坐見客的紫檀木塌,另外一麵設了兩張玫瑰椅,夾著一張鏤雕樓閣人物的茶桌。
彼時,左邊坐著英國公,右邊坐著霍無咎,徐道元陪侍,隻得了一個藤編繡墩。
霍無咎見靈璧進來了,便作勢起身要把位置讓出來。
靈璧按住霍無咎的肩膀,“殿下坐著。”
英國公笑著把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靈璧這才坐了。
徐道元忙把自己的繡墩讓了出來,英國公坐了他的位置,他便走到靈璧身畔侍立。
靈璧瞧著霍無咎的臉色實在又冷又臭,隻得率先開口,“不讓她們母女進京,也是為了保全她們的性命,殿下當知,你寧國姑祖母是恨透了杜氏這一支,何況,明麵上說謝婉柔是夭折了,可誰都知道實則是在走百病的時候與人私奔了,她的名聲已經毀了,就這般找上門去,靖南侯府為了族內小娘子們的名聲考量,未必會認,到那時謝婉柔母女便是送上門受辱,對她們的打擊將是致命的,可若是留在金陵,有我照拂著,再隱下她們母女的過往,與桑女說一門好親事,日子反而好過。”
霍無咎冷笑,“好話都讓姑祖母說了,我又能說什麼。”
英國公聽霍無咎說話語氣對靈璧沒有尊重,便沉下臉道:“她是你親親的姑祖母,我是你舅祖,我們絕不會害你,舅祖知道你為何不高興,難道你要為了一個有點姿色的外人給你寧國姑祖母添堵不成,你寧國姑祖母是最疼你的人之一,上回皇後千秋宴上我見了一麵,頭發竟花白了,麵相也大變,你再對比你靈璧姑祖母,她們不像親姐妹,倒像差了輩的,可見你寧國姑祖母這些年來心裡苦。”
霍無咎謔然起身,“二位不必再說,再說下去又要搬出太子太子妃來轄製我,我這獨苗皇孫外人看來尊貴無匹,實則隻是你們的傀儡,隨你們吧。”
靈璧登時白了臉,慌忙站起來就哭道:“殿下這話說出來是想要我們闔家死無葬身之地嗎?”
霍無咎不理會,兀自要走。
“站住。”英國公跟著站起來,沉聲道:“殿下任性驕狂也該有個限度,朝裡彈劾殿下的奏章雪片似的,幾個大箱子都盛不下,你皇祖母為你操碎了心,隻說殿下是奉了她的懿旨南下,一則是探我的病,二則是看望棲霞高牆裡的二罪王,如今我已大好了,殿下也該去高牆內看看,或有感觸,就能明白長輩們的良苦用心了。”
“遵懿旨。”
霍無咎扔下這句便大步而去。
徐道元目送霍無咎走遠,便與父母道:“母親,儘快給那秦小娘子找個好人家定出去,也好絕了殿下的心思,我也會勸說殿下儘快回京。”
“好。”靈璧撫著心口愁道:“這小祖宗住在咱們家裡,我日夜都懸心,萬一出事,那就是動搖國本。你寧國姑母也真是的,怎就偏激至此,可惜了謝婉柔。”
徐道元沒言語,緊追著霍無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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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一回到落月軒,秦桑就把門從裡麵拴上了,緊接著就問,“娘,那靈璧長公主究竟和你說了什麼?她想讓你和我說什麼?”
謝婉柔忍了一路,到此時屋裡隻有母女倆了,她驀的趴到枕上就壓抑的哭起來。
秦桑慌張無措,兩手揪著謝婉柔的衣袖也哭了,一聲聲的喊娘。
梅花窗半開著,翠竹在微風裡搖曳,許是哭聲驚了荷葉底下交頸的鴛鴦,撲棱一下子,兩相遊開了。
謝婉柔哭了一陣,坐直身子,睜著紅腫的眼睛輕撫秦桑的臉,“桑桑,咱們不進京了,靖南侯府容不下我,不會認我。”
“為什麼,娘是被秦鯤誘拐出來的,不是娘的錯,這些年來娘雖從沒說過,但我卻知道娘心裡一直思念著外祖母,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正該去見日思夜想的親人啊。是靈璧長公主不許咱們娘倆進京認親,是這樣嗎?可她為什麼阻攔,和她有什麼相乾?”
謝婉柔看著秦桑執拗的模樣,驀的捂住臉,“不是、不是誘拐,是私奔,我沒臉回去。”
秦桑吃驚,小嘴微張,驀的抓著謝婉柔的兩隻手掰開,目不轉睛看著她不停掉淚的雙眼,“娘騙我,娘不是那樣的人!”
謝婉柔甩開秦桑,走到窗邊望著外頭水麵上潔白的蓮花,強撐著道:“倘若你仍舊不死心,逼著我進京認親就是逼著我去死,你自己掂量,是要攀富貴還是要親娘,由得你選去。”
秦桑漲紅臉,又氣又傷心,哭道:“難道咱們娘倆遭受的那十幾年痛苦就輕飄飄算了不成?進京認親,不止是認親啊,還要報仇雪恨的,娘。”
謝婉柔心如刀割,卻不得不逼迫自己狠心,“休要再說那十幾年,為了護著你清白長大,我吃儘了羞辱,現如今我隻想忘的乾乾淨淨,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於我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再者,你也把你親爹埋了,過往一筆勾銷。至於那貴主,咱們從她圈養之地逃出來便罷了,何苦冤冤相報,更不與你相乾。”
秦桑氣急,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搖搖欲墜。
謝婉柔連忙回身去扶,秦桑驀的甩開她的手,嘶聲哭道:“我不服,憑什麼,我偏要討個公道!”
謝婉柔氣急跺腳,哭道:“世上哪有那麼多公道可討,就算了吧,靈璧長公主承諾幫你找個好人家,從此咱們就過平淡安康的日子,這就很好。我是你娘,這一回你不聽也要聽,倘若不從,娘立時撞牆而死!”
話落,竟真一頭拱向牆壁。
秦桑嚇壞了,連忙攔在前頭,跪地抱著謝婉柔的腰,嘶聲大哭,“我聽、我聽還不行嗎。”
謝婉柔俯身要抱起安撫,秦桑推開她就跑了出去,沿著風雨連廊直奔幽篁福地。
謝婉柔站在門口目送她,沒有追趕,臉上露出一抹悲戚的苦笑。
秦桑隻覺得這條風雨連廊很長很長,到了幽篁福地的月洞門前,她就扶著海棠樹大口喘氣。
彼時,月洞門左右兩邊各站了三個披甲執銳的護衛,領頭的正坐在翠竹下石桌旁喝茶,這人秦桑在逍遙山莊見過,徐道揚叫他夏光耀。
於是緩過氣來就上前道:“夏將軍,秦桑求見殿下,還請通稟一聲。”
夏楣放下茶盞,上下打量秦桑一遍,這才開口,“殿下不在。”
“殿下去哪兒了?”秦桑焦急問。
“殿下行蹤也是你能打探的?”夏楣冷笑,“瞧你眼巴巴的找過來也可憐,好心告訴你吧,過不了幾日殿下就會回京了,你莫不會癡心妄想殿下會帶你進京吧?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似你這般生撲硬賴的,殿下從小見多了,太子妃等防備的什麼似的,殿下心情好時當做漂亮貓狗逗弄兩下,逗弄完了也就忘了。”
秦桑驀的攥緊裙上荷包,捏著裡頭的墨玉珠子,幾不曾捏成讖粉,扭身便回。
到得落月軒,卻見沈氏正指揮著幾個壯婦幫著抬箱子。
秦桑見是自己的箱子和霍無咎送的那隻合歡衣箱,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沈氏笑道:“西苑水閣是皇孫殿下居住之地,等閒人不許靠近,昨夜隻是權宜之計,今兒一早長公主就特特囑咐,讓把西南角一處空院子收拾出來,我就急忙點齊一眾丫鬟仆婦親自過去盯著,灑掃布置妥帖了又四下裡瞧了瞧,那院子旁邊有個小花園,裡頭一片玉簪花開的十分繁盛,香氣馥鬱,我便明白長公主為何把你們娘倆安排在西南角了,長公主記著呢,謝娘子喜歡玉簪花。”
“長公主這般體貼我心裡感激的不知說什麼才好,隻是太過煩擾你們了。”
“長公主交待過了,謝娘子與秦小娘子不是外人,親戚裡道的多住些日子也使得。”
秦桑聽著,心與身子都是麻麻木木的,隻抱起自己養蠶蟲的小木屋,木偶似的,任由謝婉柔牽著離開落月軒,到了玉簪小院。
粉牆黛瓦,雕花門窗,國公府的院落沒有不好的。
進得臥房,繡榻軟衾綠紗帳,梳妝台,蓮花鏡,衣架水盆架,樣樣俱全。
謝婉柔心裡感激,連連道謝。
沈氏笑望一眼在月牙凳上坐著的秦桑,拉著謝婉柔來到外間廳上,便道:“我有個侄兒,名喚沈驚鴻,是家裡的嫡幼子,不大喜歡讀書,但極其擅長經營,現如今家裡一半的生意都在他手上,模樣生得也端正,明兒他正好在家,我正有個事找他辦,就讓他從這邊的小門進來,經過小花園時,你們娘倆裝作賞花,相看一回如何?”
“這、這麼急?”
沈氏登時撂下臉,撫鬢不言語。
謝婉柔就慌了,“您彆誤會,可、可是……”
“明兒幾時來?”
隔著一道鵲踏枝白羅軟簾,秦桑出聲了。
沈氏又笑起來,“早飯過後,辰時末巳時初如何?”
“好,煩勞夫人安排。”
“你女兒倒比你乖覺。”沈氏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緊接著又道:“我那裡還有事,你們若缺什麼使,便與這丫頭說,她叫翠竹,我房裡的二等。”
“見過謝娘子,見過秦小娘子。”
秦桑掀簾子出來,見是給她們送食盒的婢女,就道:“我們住不久的,借住在這裡的幾日就辛苦姑娘照拂。”
翠竹連忙福身行禮。
沈氏眼睛裡有了笑模樣,又細致周到的囑咐翠竹兩句,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