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有座木頭麻繩紮起來的葡萄架,莖葉繁茂,果實已不知被摘過多少回,隻剩高處的幾掛紫的發黑,還被鳥雀蠶食了最甜的部分,隻剩空殼子。
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霍無咎才要坐下就聽秦桑睜著眼說瞎話,隨即又聽了一耳朵的臟話,便直起腰道:“查問過沒有,是親生的?莫不是如那個嫋嫋一般是個父不詳?”
徐道元望著在窗下轉圈,如熱鍋上螞蟻的秦桑,道:“秦鯤有兩個疼愛的雙生子,十二歲,據他們說,秦桑是親生的,也是最受寵的。”
就在此時,徐道揚兩手捧著一個黑木匣子快速走了來,“殿下,這裡有一匣書信,藏的十分隱秘,是從前院倒座房,床頭牆壁裡摳出來的。”
霍無咎不耐煩看,就道:“你看看。”
徐道元接過匣子放在石桌上,取出一封來看,字跡還算工整,語氣是閒話家常式的,信是妻子寫給丈夫的,問的卻是戲園班主近日可有新手段折磨玉奴。
讀到此處立時引起了徐道元的注意,隨即取出第二封來看,這一封信內容較長,妻子告訴丈夫,貴主待她們母子三人極好,兒子去年終於考中了舉人,貴主花錢給捐了個小官做,現已攜妻赴任,女兒聰慧,貴主提拔到身邊做心腹丫頭,承諾將來給找個好婆家,妻子勸丈夫儘心儘忠為貴主看園子,又說貴主每次得到玉奴母女受苦受難的圖冊都能解悶開懷,近日來卻覺得不夠刺激了,要丈夫再想想法子。
霍無咎看出徐道元的異樣,不禁問道:“信有問題?”
“殿下請看。”
暑氣上來了,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的人心煩意燥,秦桑從秦秋月嘴裡撬不出母親的下落,心裡急慌,哭也哭不出來,都化作汗水,滿頭烏發、葛紗袍子,全都黏糊糊貼在身上,勾勒著纖弱如柳的身姿,她抱著一絲希望走到霍無咎麵前,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
此時,霍無咎已經把匣子裡的書信都看完了,眼見秦桑可憐的像個失母幼獸,仿佛隻剩一根弦扯著,弦斷了就碎了,心下不忍,就道:“拿去看。”
徐道元看了霍無咎一眼 ,讓開了位置。
秦桑哪有心情看什麼信,但眼前人是皇孫,還要求著他幫著找娘,隻得按下急慌的心,坐到石鼓凳子上拿起信紙來看。
東廂房裡秦秋月的叫罵聲越來越下三濫,罵一陣嚎哭一陣,霍無咎冷著臉道:“把那老虔婆捆了嘴巴堵上。”
徐道揚領命便去。
秦桑似是看不懂信上的內容,張惶四顧後再次看了一遍,而後赤紅著雙眼,怯怯問,“這信是從哪兒搜出來的?”
霍無咎垂眸,撥動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你們這莊子前院倒座房住著誰就是誰的信。”
“是管家劉得財!秦鯤最是信重他,他呢,也關在西廂房嗎?”
徐道元背手在後,淡淡道:“凡是抓起來的男性都問過口供了,沒有一個叫劉得財的,應是昨夜尋得時機逃了,秦鯤之死許是也和這個逃了的劉得財有關。”
“逃了……”秦桑喃喃,而後急忙指著信上內容,“但是、但是戲園班主、看園子的、貴主喜歡看我們母女被折磨,都是什麼意思?是我想的那樣嗎,這個貴主把秦鯤的逍遙山莊當成了戲園子,我娘和我被糟踐受折磨是貴主喜歡看的戲目,劉得財是負責看園子的,真正的主人是貴主,秦鯤是戲園班主?我和我娘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了取樂貴主的戲子?”
霍無咎沒作聲,看向彆處。
徐道元走到旁邊,抬手摘葡萄。
哮天鷹奴同情的看著秦桑。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兒?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兒……我得去找我娘了。”秦桑也沒覺得什麼,隻是身子變得軟綿無力,扶著石桌才勉強能站起來,腳卻沉重的抬不起來,眼睛紅的滴血,臉色白的像死了許久一般,心口憋悶絞痛,忽的她撫住胸口,彎腰就嘔出一口血來。
少頃,心口的憋悶絞痛消失了,身子也慢慢恢複了力氣。
霍無咎見她如此,無端的心生暴躁,“你眼瞎了,給她找雙鞋,找身乾淨衣裳去!”
哮天被嚇了一跳,連忙道:“奴婢這就去。”
秦桑直起腰,看見徐道揚把秦秋月結結實實捆了扔在地上,接過護衛找來的破抹布塞住她的嘴,發了一聲笑,隨即奔向前院。
霍無咎立時道:“去看著她。”
哮天找衣裳去了,鷹奴抬起冷銳的眼睛看向徐道元,徐道元頓了頓,抬腳跟了上去。
片刻後,徐道元臉色異常的回來了,霍無咎猛地就看見,秦桑把秦鯤的屍體扯著腿吃力的拉到了後院,拖拽到了秦秋月眼跟前。
秦秋月渾濁陰毒的老眼幾乎瞪的脫框而出,劇烈掙紮,嗚咽著用頭去拱秦鯤的頭。
秦桑把東廂房的門打開,對裡麵嗚咽哭泣的姨娘們道:“秦鯤被人捅死了,秦秋月被捆了,我現在要把秦鯤燒成灰,你們看著辦,有福姐姐你出來幫我搬柴火。”
羅漢榻上盤腿坐著一個脖子裡掛著大餅的姑娘,梳著雙丫髻,身子壯實,彆人都在哭,隻她好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兀自吃餅吃的香甜,甫一看見秦桑就一骨碌爬起來,乳燕投林般跑了出來。
灶房就在後院,秦桑力氣小,一趟隻搬得動一捆,有福力氣大,一次搬兩捆,秦桑把柴火放在哪裡她就挨著放哪裡,秦桑怎麼堆她就跟著怎麼堆。
慢慢的,其中一個身段豐腴的姨娘把裙子往腰上一係,也加入了進來。
當其他姨娘發現秦鯤真的死透了,秦秋月被五花大綁再也不能用水刑懲罰她們時,全都默默加了進來,很快,院子裡被這些女人們堆出了一個比棺槨還大的柴堆,竟不用秦桑開口,八個姨娘齊心協力把秦鯤抬了上去。
秦桑蹲到秦秋月麵前,扯掉她嘴裡的抹布,秦秋月頓時尖聲哭吼,“那是你親爹啊!”
“我沒有爹隻有娘。”秦桑看著秦秋月發笑,“你們母子倆素來狼狽為奸,我不信秦鯤知道的暗室你不知道,你讓我找到娘,我就不把秦鯤燒成灰,你若打定主意不讓我找到娘,那我連你一塊燒,活生生燒死。”
話落,抓起秦秋月的發髻就往柴堆上拖拽。
秦秋月驚恐,大喊大叫,似過年時被按倒放血的豬一般,三兩下就掙脫了。
“有福姐姐快過來幫我。”
“哦哦。”有福連忙把掛在胸前的大餅往身後一甩,顛顛的就跑了過來。
身材豐腴的姨娘見狀,自發上前,推開秦桑,與有福一起,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喊著“一二三”的號子,猛地就給扔到了柴堆上。
秦桑接過另外一個姨娘遞來的火把,笑道:“送老虔婆升天嘍。”
眾姨娘眼含熱淚,竟一起高喊,“送老虔婆升天!”
“我說、我說!”
秦桑使勁將火把扔向柴堆,冷笑,“晚了!”
秦秋月眼見火把甫一接觸乾燥宣軟的稻草就“呼呼”燃燒了起來,頓時嚎啕大哭,“狗院!你娘被關在狗院下頭!快把我救下去吧!”
秦桑一怔,隨即撒腿就往外跑。
徐道元把秦桑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狠狠皺眉,大步走過去把秦秋月救了下來。
霍無咎好似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獵物,一改懶散模樣,起身就跟了上去。
哮天胡亂找了一套衣裳鞋子抱來,卻見葡萄架下沒人了,連忙問看守東西廂房的夏楣,“殿下人呢?”
夏楣道:“那老婆子說人在狗院下頭,殿下和徐長史徐指揮使等都跟過去了。”
哮天一聽人找到了,又聽見從莊子後頭傳來一陣更比一陣烈的群狗狂吠之聲,護主心切連忙奔了過去。
就見,那一片桑林裡頭竟有一個小院子,正房耳房俱全,隻是比人住的屋子矮了一半,院牆用青磚砌成,半人多高,裡頭散養了十來條齜牙咧嘴的狼狗,徐道揚正帶著護衛,舉刀殺狗,彼時地上已經躺下了幾條狗屍,血水撒的到處都是,他的殿下正站在院牆外頭看熱鬨,卻不見那桑女。
哮天氣喘籲籲的跑到霍無咎身畔,“殿下,秦姑娘在何處,衣裳鞋子都找來了。”
“進去了。”
忽的,秦桑從左邊耳房裡彎腰跑了出來,臉色緋紅,大喘粗氣,“誰都不許進去!”
大喊了一聲就又要跑,哮天見狀連忙攔下,“秦姑娘,你娘也找到了,就把身上濕透的衣裳換了吧,不雅。”
秦桑卻一把搶走他懷裡的衣裳和鞋,轉頭又低頭彎腰鑽了進去。
哮天看看自己突然空了的手,趕忙提醒,“……怎麼能在狗窩裡換呢,乾淨衣裳也不乾淨了呀。”
徐道元略微一想就道:“不是她,是她娘。”
哮天一頓,恍然明白過來,立時罵道:“真不是個東西,怎能如此糟踐人。”
就在這時,秦桑爬了出來,又趕緊回身去,把一個虛軟無力,發髻散亂的婦人攙扶了出來。
婦人身上穿的正是哮天抱來的衣裳和鞋。
赤陽高照,萬裡無雲。
秦桑跪在地上,抱著婦人嚎啕大哭,“娘……娘……”
婦人也哭,摟著秦桑,一遍遍撫著她瘦小的背脊。
哮天禁不住抹眼淚。
忽的,秦桑的哭聲戛然而止,抱著婦人的兩臂也垂了下去,婦人驚懼往懷裡一看,秦桑小臉慘白,竟是緊繃的心神發泄之後脫力暈了過去。
霍無咎把秦桑從婦人懷裡弄出來,抱起就走。
婦人大驚失色,跌跌撞撞爬起來追趕,“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徐道元動了惻隱之心,垂下衣袖遮住手背,抬起胳膊示意婦人可扶,“殿下會把你女兒救醒的,放心。”
婦人轉臉看徐道元,驚慌後退。
“我等不是壞人。”徐道元抬眼看她,一瞥之下,驀的定睛細看,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