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黃粱(一)(1 / 1)

魏璟的話讓殷照心掙紮的動作一頓。

她這才恍然所覺。

他昨日受了傷,今日便又奉命前來,甚至連一天都沒有休息上。

殷照心閉了閉眼。

當下所發生的這一切,不是夢,而懷裡正抱著她的人,也不是那夢中人。

他不是那個給她帶來無儘夢魘的男人,而是昨日在刀下救了她一命的人。

認清了夢與現實後,殷照心原本狂跳的心逐漸歸位,卻是再也支撐不住,身子虛浮無力地順勢栽到了他的胸口。

馨香近在咫尺。

魏璟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的雙手如今滿是柔軟的觸覺,儘管他知道那來自滑嫩的絲絛,但卻難以壓下胸腔內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的呼吸吐納在他胸前,似微風,似細雨,密密麻麻落下,仿佛有電流從全身劃過。

他甚至一低頭,下頜就會擦過她的發頂,帶起一陣細癢。

若是以往,按照殷照心的脾性,她定會反駁方才的那些話。

可如今,她卻皺著眉,安安靜靜地蜷縮在他的懷裡,像是在忍耐莫大的痛苦。

因起的匆忙,她身上隻套了一件外衣,在初秋的早晨,便顯得單薄不少。

魏璟甚至能瞧見她露出的大片白皙脖頸,有些過於纖細,看起來弱不禁風。

難怪會養一個月的病。

魏璟這般想著,人已抱著殷照心進了屋。

他偏頭看向跟在一旁低垂著頭不敢亂瞟的淺星,嗤笑一聲問道:“床在哪?幫忙帶個路。”

淺星略顯局促地點點頭,帶著魏璟一路往裡走。

也不知事情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副場麵。

本來神機衛能踏足王宮,就足夠駭人聽聞的了。

如今這人就這麼大搖大擺地抱著郡主進了寢殿,可外麵其餘的那群神機衛的人臉上卻沒有太大的起伏,仿佛這一切都像是理所應當,並未有失禮數一樣。

淺星跟在殷照心身邊這麼多年,也早就練就了一身的本領,察言觀色她再拿手不過。

這個男人,能直接接觸郡主與晉王,絕對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神機衛。

這般想著,淺星已經將人帶到了床邊。

看著他動作輕緩地將郡主安置在了床榻上,淺星這才鬆了口氣。

“今日多謝這位大人,隻是......”

猶豫間,淺星已從懷中掏出了一錠銀子,塞進了魏璟的手中。

“還望大人與其下屬,都能將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莫要傳出去。”

銀子的重量落在掌心,魏璟見狀冷嗤一聲,轉手將它扔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發出了“咚”地一聲悶響。

他神情似是不屑:“倘若真要收買我,一錠銀子可不夠。”

“你!”

淺星一愣,麵容有些羞惱。

“你也莫要太過分!”

魏璟聞言卻是哼笑一聲,目光掃向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殷照心。

他至今還能回想起,方才抱她時那輕飄飄的重量,仿佛風一吹,人就散了。

如此虛弱,卻始終不肯讓人去請太醫,而她的侍女,也要讓他對此保密,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這樣脆弱的一個女子,卻好像藏著不少秘密。

隻見魏璟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旋即轉過身,腳步朝著屋外走去,末了背對著淺星擺了擺手。

“這件事,無需收買,我也會守口如瓶。”

一時之間,淺星愣在了原地,沒想過這人竟會這般好說話。

待她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走得沒影了。

室內重歸寂靜。

淺星連忙走到梳妝台前,從下麵第二個抽屜裡拿出了一個小瓷瓶。

她匆匆走到床邊,跪坐在地上,挪開瓶塞,將瓶口放在了殷照心的鼻前。

先前在寺中休養時,殷照心時常會被夢魘驚擾,伴著頭痛難以入眠,後來慧靈大師特意為她研製了一種香,隻需放在鼻尖聞上一刻,便可有所緩解。

不消一刻,殷照心便已經恢複了些神智。

她揉著依舊隱隱發痛的頭,緩緩地坐了起來。

淺星見狀連忙上前:“郡主.....您現在感覺如何?”

殷照心沒什麼力氣地勾起一抹笑來:“沒什麼事,我都已經習慣了。”

此話一出口,淺星卻是心疼地抿起嘴來,似是在忍耐著突如其來的淚意。

“郡主,要不奴婢去同外麵的人說一聲,就說您身子不適,今日的秋狩.....便不去了,奴婢再陪您去趟清心寺找慧靈大師。”

殷照心聞言卻是一笑:“胡說什麼呢,王上特意派了人來接我,你覺得,我能有不去的餘地嗎?”

說著,她已經強撐著站起身來:“好了,我的身體我最為清楚,眼下已經沒什麼事了,快些為我梳洗更衣吧,再晚些,便真的不用去了。”

殷照心有心說笑,可淺星卻高興不起來。

她隻悶聲應了,隨後便出去喚了宮人進來。

一番收拾之後,已經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殷照心甚至來不及用早膳,便匆忙換上了昨日夜裡提前找出來的騎裝,在淺星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如今日頭已經漸盛,甫一出門,便有一束強光徑直照在了殷照心的臉上,刺的她瞬間閉上眼,下意識抬袖遮擋,眼前卻先一步落下了一道陰影,徹底將她雙眸隱在其中。

灼熱消失殆儘,殷照心睜眼,抬眸。

隻見她眼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手,正在半空替她擋住了那道刺目的日光。

她隨之看去,那隻手的主人,如今正倚靠在門邊的牆上,一隻腿微屈,漫不經心地朝她看來。

殷照心的騎裝不多,唯一合身的,便隻剩下了身上穿的這件。

她平日裡不喜穿的太過張揚,衣裙的顏色也多半都是淡雅之色,但今日這件騎裝卻一改往日風格。

珊瑚紅做底色,玄金鑲邊,將豔麗與莊重冗雜在了一處,卻不覺土氣,反而被她穿出了一種端方大氣,襯得臉色也明媚了不少。

隻是……

殷照心瞧著魏璟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視線逐漸下移——

如今腦袋清醒了,她才得以好好打量一下麵前這人,這一看,倒叫她瞬間變得無措起來。

他身上穿的,是與她相同配色的勁裝,就連點綴的紋理,都有相似之處,如此這般瞧著,就像是……

殷照心臉頰泛起潮紅。

恐怕刻意而為都做不到這樣契合的搭配。

慌亂中,她也來不及多想,生怕對麵的人誤會,正想開口解釋,頭上猛地被罩上帷帽,將她整張臉都擋在了陽光下。

而想說的話,也就這麼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口中。

魏璟已經站定在她麵前收回了手,見薄紗之下她懵懂的神情,眉一挑,裝作若無其事般開口:“日頭太毒,從郡主宮中侍女那討來了這個。”

這下錯愕的人,變成了殷照心。

他……竟如此細心嗎?

“多謝你。”

殷照心素手掀開紗幔,仰頭朝他展顏笑了一下。

她突如其來的笑,就好似初秋最後綻放開的花,嬌豔奪目,卻立於秋風之中搖搖欲墜。

相識這寥寥幾日,魏璟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瞧見這般毫無戒備的笑容。

發自內心的。

他一時竟不知該做何反應,隻繃著身子站在原地,直到殷照心的聲音再度響起。

“走吧,莫要再耽誤時間了。”

魏璟幾乎瞬間回神。

“不吃飯嗎?”

殷照心走在前麵搖搖頭:“時候來不及了。”

魏璟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回道:“如果郡主是擔心這個的話,我大可現在就讓人傳話去,說你身子不適,晚些時候才到。”

“不可。”

殷照心幾乎想都未想,當即便揚聲否決,這般堅決的態度,饒是魏璟都忍不住側目看向她挺直的背影。

“眼下局勢本就不穩,此次秋狩……又不止有朝中的官眷,遠來即是客,既然王後信任我,將秋狩的事交由我打點,我便不能有所懈怠。”

說到這,她腳步一頓。

“倘若你是客,你到時,東道主卻遲遲不來,你會做何感想?”

殷照心的這個比方,似乎並沒有讓魏璟產生相同的感受,他隻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或許你口中的客人,並不在乎這些。”

“可作為郡主,我卻不能不在意。”

說到此處時,殷照心的腳步停在了原地。

興許是因為空腹,且有過短暫昏迷的緣故,此時她竟覺得頭暈目眩,顯然是氣血不足之症。

她的狀態,都被魏璟儘收眼底。

哪怕難受至此,她都要時刻謹記著自己郡主的身份,儘管她並非晉王親生。

曾經,魏璟在江東聽過諸多關於這位嘉和郡主的傳言,世人皆說她命好,能被晉王夫妻視作親生骨肉,可他們亦不知,這郡主身份,同樣也是禁錮了她的枷鎖。

她似乎沒法反抗。

魏璟心中一哂。

他並不想多管閒事。

但……

他一閉眼,便想起了昨日,她幫著醫館大夫幫他處理傷口時的模樣。

明明自己怕的手抖,卻還要掩耳盜鈴般地安慰他,如此脆弱,卻又故作堅強。

他又想起了她方才的那個笑。

現在,這即將要凋謝的花,正對著他綻放。

種種躍於眼前,魏璟突然頗不耐煩地“嘖”一聲,一邊厭煩自己這幅婆婆媽媽的樣子,一邊幾步走到了殷照心身前。

他垂眸同她對視,瞧見她蒼白的麵容後又皺起了眉。

“用不用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