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店渾渾噩噩躺了三天,孟浮生終於出門了,手裡拎著小行李箱,裡麵裝滿了三腳架和相機。
一開門發現陳音音立在門口,眼下吊著黑眼圈,像一夜沒睡。
孟浮生問:“會不會開車?”
陳音音還沒有抽時間去考駕照,但私下開過幾回,他點點頭。
孟浮生說:“我今天想拍照。”
他又點了下頭:“好。”
兩人找當地戶民租了輛越野車,開車去附近取景。車子奔跑在寬闊的國道上,兩旁景色不斷變換。
雪原冰川、大片鬆樹林、成群的牛羊、宏偉的□□教建築,還有迎風招展的風馬旗……
孟浮生沿路拍了三百多張照片,沒一張滿意的。相機裡的世界死氣沉沉,曠野失去聲音。
她看世界仿佛隔著一堵牆,有聲的、沒聲的,在她眼中割裂。
“回去吧。”孟浮生忽然就將相機關了。
陳音音嘴巴抿著,擰開發動機。
連續兩天,孟浮生沒再出門。
她以前很少喝酒,每一次拍攝都力求清醒,從不屑於用刺激手段抓去靈感,但現在……
耳朵失聰,靈感枯竭,她已沒有心思管那麼多。
兩杯三杯四杯……一瓶紅酒很快見底。
孟浮生頭暈目眩,視野模糊,從沙發上摔下來。
陳音音路過門口,聞到一股酒氣,氣憤踹開門,奪走她手裡的高腳杯,扔到垃圾桶裡,當時就碎了。
孟浮生坐起身,醉眼熏熏,問:“你乾什麼!”
陳音音不說話,把人拖起來,直接扔到床上。
孟浮生像死魚一樣沒反應,猛地一下,脊背有點兒疼,她蹙了下眉。
陳音音火氣也上來了,問:“孟浮生,你是想找刺激還是找死?耳朵沒好就開始灌酒,不要命了?”
氣頭上,他忘了她聽不見。
孟浮生支愣身體下床,說:“少管閒事兒。”
陳音音把人按回去,孟浮生動彈不得,隻能手撓他脖子,“你鬆手!讓我下去!”
“下去乾什麼?下去繼續喝酒?”
她開始掙紮,動靜越來越大,陳音音忽然就拉過床頭的窗簾,撕下一塊布條,打算把她的手捆住。
“陳音音你敢?”
孟浮生開始慌了,不管不顧爬起來,發絲淩亂,目光惡狠狠的。
陳音音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孟浮生往後退,被他一把摁住拖回來,騎坐在她身上,攥住她兩隻手,繞到身後,三兩下就捆好了。
孟浮生還要抬腳踢他,兩條腿忽然被他抓住,陳音音將人翻過身,她像死了一樣趴在被子裡。
“孟浮生,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他把她的頭扭向鏡子。
鏡子裡,女人頭發衣襟淩亂,雙眼無神,像個瘋婆子。
她閉緊嘴不說話。
陳音音將手機打開,鏡頭對準她的臉,“你要是不怕丟人就繼續。”
鏡頭對於攝影師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像一雙冰冷的眼睛注視她的褻瀆。
孟浮生無法控製地膽顫偏過頭,喊:“陳音音你瘋了!”
“到底是誰瘋了?你不是最喜歡拍照嗎?現在怕什麼?”陳音音把她的頭扭回去,“你還要頹到什麼時候!”
孟浮生掙紮,腦袋去撞手機,陳音音摁住她的頭,窒息感讓她大腦暈眩,雙腿胡亂撲騰。
“陳音音你死定了!”她模糊不清喊。
他點頭:“嗯,我死定了。”
孟浮生:“你完了!”
陳音音又點頭:“我完了。”
孟浮生:“老子要殺了你!”
陳音音麵無表情:“你試試。”
孟浮生聽不見,撐起身就被他摁下,他屈膝壓住她背,她猶如一隻待宰羔羊。
十幾次後,她的掙紮終於弱下去,趴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陳音音感覺差不多了,才把人鬆開。
孟浮生趴枕頭上大口喘氣,眼睛紅潤,渾身都在抖。
她終於安靜下來。
陳音音將手機關掉,手還綁著。
他要把她拉起來,她偏過頭,臉埋進枕頭裡,傳出嗚咽似的哭聲,這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裡異常清晰。
陳音音聽見了,卻鬆了口氣。
他起身下床,給她解綁,將空間留給她。
他知道她需要時間釋放情緒。
他站門外等了很久,月明星稀,天寒地凍,冷得直打哆嗦,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扇門。
孟浮生出來了,衣服已經換了一件,頭發披散,沾著水汽,應該是剛洗過澡。
她靜靜凝視他,沒有多餘的動作。
陳音音也沒說話,沉默在月下發酵,兩人無聲對望著。
他口中呼出的熱氣飄到她那邊。
孟浮生終於開口了,“你站多久了?”
陳音音回:“三天。”
除了夜裡,他這三天一直守在她門口。
孟浮生看清他口型,抿了一下唇角,說:“進來吧。”
陳音音就跟了進去。
他關上門,發現屋子裡已經收拾乾淨了,酒水也收了起來。他走到沙發椅邊坐下。
兩人再度保持沉默。陳音音看見她慢條斯理往壁爐裡添柴禾,然後闔上門,拿一條毛巾坐旁邊安靜擦頭發。
橙黃色的暖光下,她眉眼溫順,麵容格外柔和。
窗外北風呼呼地刮,屋內隻有壁爐燃燒的聲音,溫度越來越高。
陳音音看了一會兒,喉嚨有些乾燥。站起身喝了杯茶。茶是早上泡的,已經涼透了。
茶水很快見底了。陳音音摸到茶壺,發現也是空的。他站起身說:“你沒事兒了,我就先回去了。”
他走到門邊,聽見孟浮生說:“你不是說要對我負責。”
他一愣,倏爾想起幾天前的事兒,她當時不說話,他以為她沒看懂的。
陳音音停下步子,心跳快了起來,一步兩步退回去,定在她麵前。
“浮生,你說真的?”
孟浮生盯著他的臉,忽然抬手捏住他下巴,指尖不輕不重摩挲著唇瓣,唇紋粗糙,指下是充斥乾澀與性感的柔軟,她湊過去,臉頰貼近。
陳音音心臟狂跳,就要抓起她腰抱床上去。孟浮生在他耳邊說:“我考慮下。”
“……”
她鬆開他,慵慵懶懶摸到床邊,掀起被子躺下,指了指門口,說:“我要睡覺了,還不出去?”
陳音音口乾舌燥,盯著她的臉,舔了舔唇,嗓音喑啞,說:“時間。”
“什麼?”
陳音音給她發消息:【考慮的時間】
孟浮生輕輕笑出聲,翻過身,回:“看你表現。”
陳音音說:【我給你三天,你準備好】
孟浮生愣了一下,他已經關上門走了。
他第二天沒再出現,有人看見他一大早就開車出門了,孟浮生一開始沒當回事,直到第三天,他忽然帶她去伊犁當地的聾啞人學校,並以她名義捐贈了一批物資。
大紅色橫幅在冰天雪地裡格外醒目。
陳音音幫忙搬東西,出了一身汗。
校長、主任、老師、同學紛紛出來表示感謝。孩子們排隊領書本零食,臉上掛笑,班長拿出一本紀念冊讓孟浮生填。
姓名、年齡、生日、愛好、最重要的人……
孟浮生寫得很認真。然而到最“重要的人”那欄卻停了一下。
她望一眼陳音音。
對方正在人群中搬物資,懷裡一箱礦泉水,大汗淋漓,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轉過身來,挑眉詢問。
烈陽高照,他脊背挺得像一棵胡楊。
孟浮生心跳忽然就有些快,她說了句“沒事兒”,低頭落筆,赫然清晰的“陳音音”三個字。
班長是個聾啞人,十四五歲,女生,高馬尾,穿一身紅色羽絨服,底下是毛衣棉褲。
孟浮生卻留意到她脖子上掛的助聽器。她可以與人正常交流。
孟浮生說話她都能聽得見,小姑娘笑容靦腆,眼睛很大,臉蛋有點兒高原紅,接過紀念冊,給她鞠了一躬。
“你叫什麼名字?”
“巴絲瑪。”
孟浮生聽不見,問:“怎麼寫?有什麼寓意嗎?”
小姑娘就在下一頁寫上自己的名字,筆劃雋秀漂亮。寫完又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把本子放到身前指了指。
孟浮生瞬間明白了。
巴絲瑪的寓意是微笑。
“跟你很配。”她說。
小姑娘點點頭,笑容乾淨,腮邊擦著烈陽。仿如高原上盛開的格桑花,熱烈、純粹、充滿希望。
孟浮生忍不住拿相機記錄下來。
時間定格,巴絲瑪背後是學校高大的紅皮教學樓、橫幅、正午高陽,冰錐滴著水,孩子們歡聲笑語。
他們向陽而生,從泥濘深處開出了花。陽光不滅,希望便永不凋零。
非常好看的一張圖,直擊靈魂。
明明沒有聲音,孟浮生卻仿佛真的聽見了一樣。在她耳邊,在她手上,在照片裡,在她看見的人間煙火裡,還有……
看不到的地方。
孟浮生心神一震,心中產生慚愧。
她明白了陳音音帶她來的用意。
她快速從椅子上站起身,視線尋找那道爽拔的身影,發現對方正在與校長說話,臉上笑吟吟的。
孟浮生看他的時間有些長。
陳音音回望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兩人被帶去參觀教學樓、宿舍、教研室,中午在食堂吃了飯,老師、學生都擠在一個食堂。
巴絲瑪走過來,送給她一捧花,真的是很大一捧,孟浮生雙手才能抱住。
她愣愣的,有點兒意外。
花是彩紙折疊成的,紅色、紫色、藍色。中間放一張卡片。巴絲瑪說:“這是許願花,三百六十二朵。”
她做出手語,孟浮生隻看懂了後半句。
這是他們中午趕製出來的,每人疊了一朵,全校一共362名師生,替她祈福。
祝福卡片上隻有簡單的兩個字:平安。寄托了她們對她的祝福,孟浮生懷裡捧著花,心中卻感覺沉重。
陳音音說:【該回去了】
這兒到酒店尚有一段距離,以防下午暴風雪,得早些走。
孟浮生點點頭,衝巴絲瑪一笑,說謝謝。
車子駛出校園,視野逐漸開闊,冰川綿延萬裡,萬物凋零。
而她懷裡的花依舊熾熱。
“謝謝你,陳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