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1 / 1)

破防 三琅 4505 字 3個月前

兩人抵達墓地時,天色大亮。

一排排墓碑安靜佇立在晨早的熹光中,微微沾著點潮。

孟嘉年就葬在這兒,兩麵環山。

每年6月10日,她都會回來給他遞上一捧白菊。距離上次過來已經三個多月。

孟浮生戴口罩遮一下臉上的巴掌印,垂眸走到一排冬青樹旁,停下來。

大理石的墓碑乾乾淨淨,前方放著一捧已經枯萎的白菊,她知道孟素娟經常來祭拜。

“他是我這輩子很重要的人。”孟浮生平靜說,她蹲下身將白菊置放好,盯著墓碑上的照片。

孟嘉年微微笑著,眼睛彎彎,跟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那天,孟嘉年的學校組織學生來福利院捐贈物品,浮生才五歲,小小一隻排在隊伍前頭,其他孩子見了一箱箱吃的,都眼饞流口水,隻有她立在那兒,不搶不鬨,仿佛事不關己一樣,引起了捐贈老師的注意。

福利院主任就說:“她先天性心臟不好,不能有大情緒。平時這樣兒才省心。”

孟嘉年就站在那名老師身後,與浮生不一樣,他才七歲,身高已經比同齡人高出一截兒,像十來歲的樣子。

那老師同她說話,他一直彎著眼睛笑,手插兜裡,裝得一副少年老成。

浮生領了一袋麵包一袋牛奶就走了。因為福利院裡的大孩子會搶零食,她便常常爬到福利院後山上躲起來吃,一來二去,行蹤就暴.露了,但是小浮生並不知曉。

直到孟嘉年來的那一天,她被幾個孩子圍住,她不交食物,他們就打她。浮生又瘦又小,打不過人,就隻能咬住一個大孩子的腿不放,對方踹她也不鬆口,直到咬出了血,那孩子哭聲吸引來了前院的人。

其中就有孟嘉年。

“這孩子看著一聲不吭的,怎麼還咬人。”一名老師說。

主任隻好尷尬笑笑,將兩人拉開,私下則暗暗瞪浮生一眼。

小浮生撿起地上的麵包牛奶,狼崽子一樣望他們。忽然指著那群大孩子喊:“他們搶我食物。”

捐贈老師十分詫異,問主任是什麼情況。

主任其實早知道這些,但孩子太多了,管不過來,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沒鬨出人命就行。

主任想哄浮生回宿舍,誰知浮生這一次竟直接抱著食物跑了。門衛沒攔住,讓她跑出了福利院。

這下全校老師都出去找人了。來捐贈的師生也一起幫忙。浮生躲在一顆冬青樹裡,誰也看不到。一群又一群人盲獸般從她麵前走過。終於,有一個人停了下來。

那人手插在兜裡,兒童款的polo衫、牛仔褲、小皮鞋。浮生蹲縮著,還沒有他腿高。

他越走越近,浮生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正打算跑,對方突然彎腰衝她比例個“噓”的手勢:“彆出聲。”

浮生一呆,聽話蹲好。

他擋在她麵前,騙過了所有巡查的師生。老師們找不到人,紛紛回去。

浮生才敢走出來。

“我幫了你。你叫什麼名字?”孟嘉年笑眯眯問,手裡拿一根草莓味棒棒糖。

浮生抱著懷裡的麵包牛奶,磕磕巴巴說:“……浮生。”

“你的名字真好聽,糖給你吃。”

浮生眼睛睜的大大的,想吃又不敢伸手。

“你不吃我就扔了。”

“彆,我吃。”

她接過來,發現手上烏漆麻黑沾了一層泥巴,不好意思地藏在身後。

“謝謝。”她小聲說。

孟嘉年彎著腰,摸摸她腦袋,問:“那你現在是不是該回去了?大家都擔心你。”

誰知浮生猛一搖頭,抱住他腿:“我不回去,求求你彆帶我回去。”

她忍了一圈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孟嘉年給她擦了擦,問:“為什麼?”

浮生抿緊嘴,忽然抬手卷起自己的衣服,肚子上露出一片青青紫紫,新傷,舊傷,好的,沒好的。

孟嘉年倒吸一口涼氣,那雙愛笑的眼睛不笑了,也沒了聲音。

浮生眼睛紅通通望著他,身體因害怕在抖。

孟嘉年像是做了某個重要決定,盯著她開口:“不想回去的話,哥哥帶你回家好不好?”

浮生擦擦眼淚,問:“你是要領養我嗎?”

孟嘉年點了點頭。

浮生卻說:“沒有人會喜歡我,我有病。”

小浮生長得很好看,站一堆孩子中特彆打眼,很多來領養孩子的人一眼就相中她,但是在聽到她有病後就放棄了。她知道了自己不受歡迎,平時便表現得安安靜靜,看起來很乖。

孟嘉年愣了愣,轉而笑說:“沒事兒,我也有病,但我家有錢給你治病。”

小浮生張了張嘴,呆住一般。

“再叫聲哥哥。”

小浮生聽話點頭,“哥哥。”

孟嘉年就很高興,蹲下來,跟她說:“上來,哥背你回家。”

孟素娟一開始並不想領養她,是孟嘉年以絕食三天威脅,她才同意了。

小浮生在孟家很乖,真的非常乖,孟嘉年讓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孟素娟發現她來之後,兒子心情好了不少,才開始接納她。

孟嘉年是孟母大學時候生的,科研壓力大,偷偷磕了藥,影響到了嬰兒。他出生身體就一直不好,孟素娟一直很自責,派孟浮生天天跟著他,防止他出意外。但是意外還是發生了。

在她17歲那年——孟浮生的記憶清晰得如在眼前。那是最後一場考試結束,一窩蜂學生家長堵在校門口,孟嘉年救她心急,趁亂跑進去給她送藥,被人群從樓梯上推搡下去了………

陳音音將手裡的白菊放在孟浮生的旁邊,他朝墓碑上的人彎了彎腰。

“……但卻因我而死。”她突然站起來說。

陳音音不知如何作答,隻道:“我想他如果還活著,並不想看見你自責。”

孟浮生淚水還是不爭氣掉了下來,她閉眼偏過頭。

陳音音才發現她哭是沒有聲音的。知曉她需要時間發泄,他安靜立在一旁,沒再打擾。

很久之後,孟浮生轉身,眼眶依舊泛著紅。

陳音音拍了拍她肩膀:“走吧。”

孟浮生朝墓碑深深鞠一躬,強笑說:“哥,今天生日快樂,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她說完,快速扭過頭,往回去的路走。

陳音音沉默跟在後麵。然而快要到陵園門口時,他忽然停住了。他掃一眼路邊的墓碑,看見三個字:王溫然。

——是那個梳著麻花辮的女鬼。

孟浮生兩人剛離開,徐星柯兄妹就到了。懷裡抱著白菊,步伐匆匆往陵園裡走,在王溫然的墓碑前停下。與此同時,陵園一角,邊啟正陰冷冷盯著孟浮生兩人離開的方向。

他手裡的菊花依次排好,墓碑上是一張與孟浮生極相似的臉,邊啟近乎癡狂地注視著,指尖在遺照上來回摩挲,一下接著一下,病態而瘋狂。

“京桐,京桐……”

“……對不起,京桐。”

他哽咽著,眼淚淋濕了鏡片。

孟浮生沒有回孟家,在機場附近的酒店租了鐘點房,與徐星柯兄妹約的新疆之行是下午兩點的機票,兩人打算小憩一覺再過去。

陳音音沿路買了份葡萄拎上樓。孟浮生住在他隔壁,才睡醒,就聽到敲門聲。

“是我。”

她打開門。

陳音音將剝好的葡萄遞給她:“吃點水果,心情好。”

孟浮生笑著接過來,陳音音剛想跟進去,就被她抵在門口,她微微歪過腦袋,臉上巴掌印已經消下去了,隻是仍有些腫。

她問:“一盒葡萄就想圖謀不軌,我就這麼好騙?”

陳音音舔了舔唇,“我沒有這麼想,我給你送吃的,難道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逛窯子呢。”孟浮生一把將人推出去,門摔上。

陳音音摸了摸鼻子,低低笑出了聲。

“浮生,這句話還給你,你要好好的。”他湊在門邊說。

孟浮生背倚在門後,仰起頭,輕輕“嗯”一聲,也跟著笑了:“謝謝你,陳音音。”

“這沒什麼,都會過去的。”

“我說葡萄很好吃。”

“哈?”陳音音摸摸後腦勺,傻笑:“你喜歡就好,那、那下次還買這個。”

孟浮生“噗嗤”笑出聲來,眼眶有些紅,她吐出一口冷氣,說:“表現不錯,這回準你說了算。”

下午兩點,重慶江北國際機場。一架紅白色的飛機準時出發,刺破雲層。

孟浮生一行人坐在窗邊欣賞底下風景。

湛藍的天,青草地,大片綠植與雲層讓人心情舒暢。徐星月嘰嘰喳喳,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一會兒這個明星八卦,一會兒那個驚天大瓜,逗得眾人笑個不停。

飛機中途從成都中轉,眾人第二天下午才抵達伊犁新源那拉提機場。

剛下飛機,天上落下鵝毛大雪。劇組這次過來,特意要在那拉提草原取幾場雪景。

白雪山、瓦藍天、綿延不絕的鬆樹林……遠處有駝鈴響,風馬旗隨風飄揚,大地也洇染著藍。

孟浮生剛下車,冷風迎麵而來,腳踩在碎雪地上,嘎吱一聲響。她將帽簷下拉一些,遮擋寒氣。

陳音音在身後搓著手下來,望她一眼,徐星柯兄妹跟在後麵,邊走邊聊,眾人入住了那拉提草原附近的少數民族酒店。

孟浮生住在陳音音隔壁,對麵是徐星柯兄妹。白天徐星柯要跟劇組出去拍戲,晚上才回來,他後麵寸步不離跟著一隻女鬼,然而他一點事都沒有。

陳音音關上門,說:“那隻鬼我查過了,三年前死於車禍,叫王溫然,拍過幾部劇,但知道的人很少。”

“……網上顯示,她死前有一個神秘男友,但沒人知道是誰,被刪得太乾淨。”

孟浮生愣住,坐在窗邊給自己倒熱茶,問:“你怎麼知道的這些?”

陳音音蹲火爐旁邊烤手邊說:“昨天陵園我見過,你當時走的急,沒留意。”

兩人剛說著話。

窗戶響起了詭異的吱嘎吱嘎聲,像有人故意用指甲撓抓玻璃,尖銳、刺耳、異常難聽。

孟浮生身體僵硬,與陳音音對視一眼,他搖了搖頭,示意她彆回頭看。

她隻好安靜坐在那,身後的聲音卻越來越急,越來越大,孟浮生悄悄端起茶杯,水影中一道紅,王溫然正立在窗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