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湘最多隻睡了半個時辰就醒了。清醒了一會後,她揉著頭支起身子靠在牆上,再沒了睡意。
小鸚鵡也在片刻後警覺地醒來,變作人形,翹著二郎腿坐在傅湘的床邊,打了個哈欠問道:“怎麼醒了,做噩夢了?”
傅湘搖搖頭,但感覺告訴何等也無妨,於是又點點頭。在他迷惑的視線裡,把屢次看到的詭異火焰描述了一遍。
何等支著下巴道:“說不準這是你原身主人的心理障礙,並不是你的。”
傅湘搖頭:“不可能,書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火。”
說到這她突然想起來另一件事:“何等,我發現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書裡的事情。知道自己可能隻是一本書裡的角色,你難道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何等挑眉:“不管我到底是什麼,我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我有立體的人生。你什麼都知道,不還是這麼慘,淪落到跟我狼狽為奸了麼?”
傅湘語塞。話糙理不糙,但你這話也太糙了。
不過她倒是很佩服他的心態,也許正是因為書裡對他一筆帶過,所以他反而可以隨心發揮。就像現在的傅湘一樣,因為拋開劇情亂走,所以一切未知卻也自由。
算了,硬想是想不出來那憑空冒出的火焰究竟是何物的。如果它真有什麼特殊的意義,要告訴她什麼信息,遲早會再度出現。
傅湘升了個懶腰,然後半眯著眼道:“一會劉四嬸會來喊我吃早飯,你趕緊變回去彆被她看到。”
何等抱著手皺眉道:“為什麼不能讓她看到?”
傅湘愣了片刻,對啊,為什麼不能被劉四嬸看到。
“因為、因為你看起來不太正經。又是突然出現在我屋裡的、哪有好人家莫名出現在一個女孩子的房間裡麵,平白毀人清譽。而且、而且我之前被扣在花市樓那麼久,萬一、她以為你是我從花市樓帶回來的小倌,那就更解釋不清楚了!”傅湘羅列了一大堆理由。
何等自戀地摸摸頭發:“我這種姿色,若真是花市樓裡的小倌,那真是便宜你了。”
傅湘的腳隔著被子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他的腰:“少廢話,趕緊變回去,也不要在劉四嬸突然說話,彆嚇著他們。”
“鸚鵡會說話不是很正常嗎?”何等抱怨道,“不會說話的鸚鵡才是真的傻鳥呢。”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老老實實地變成了鸚鵡的樣子落在了天花板的梁柱上。
傅湘暗暗鬆了口氣。
其實是她自己的原因,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何等鸚鵡的樣子,突然變成人她反而覺得很彆扭。而且何等這個人自身帶著邪性,眼神攻擊性又強,說是怕嚇著劉四嬸還真不算胡說。
她想著又看了眼專心梳理羽毛的何等,還是這樣順眼多了。
*
劉四嬸非常喜歡何等。
沒錯,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傅湘一口稀飯噴出來,看著何等頭上多出來的帽子,邊擦嘴邊問道:“你真背著我考了個狀元?”
何等晃了晃頭,小小的官帽上還繡了朵紅色的小花,跟他臉頰上兩團紅暈相得益彰。“劉四嬸給我做的。”
傅湘瞪大了眼睛,“這麼快?”
從劉四嬸見到何等,再到現在吃上早飯,何等帶著帽子出現,這也太快了吧!
何等優雅地轉了個圈,帽子依然結實地戴在頭上。然後他啄了一口自己專用小碗裡的米湯道:“你可不要小看手藝人。”
他甚至已經有自己的專屬小碗了!
何等偷偷跳到傅湘的肩膀上小聲道:“回頭藏點吃的喝的帶回去,我還是想吃點人飯。”
何須如此呢?傅湘心道,說不準直接告訴劉四嬸,她就直接給他準備一份。
果不其然,劉四嬸掀著簾子進來,看見何等沒有吃多少便問傅湘道:“莫非城裡的鸚鵡都不吃這些?”
傅湘道:“不是啦,隻是這隻鸚鵡嘴挑,從前跟它的主人同吃同住習慣了,愛吃點人飯。一會我把我的那份分些給它就行。”
何等聞言目露凶光,那意思分明是:誰是主人,麻煩說清楚。
傅湘把他的頭摁下去,然後朝著劉四嬸笑笑。
劉四嬸沉思片刻,點點頭:“知道了,那我以後多煮點飯。”
說完她就又掀簾子出去了。
劉四嬸一出門,何等立刻變回人形坐在椅子上扒飯。
傅湘看著他道:“吃完飯記得把桌子收拾了,碗也洗了。還有!”
她敲了敲桌子嚴肅道:“彆讓彆的村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看到你。我出去幫劉四嬸他們了。”
何等頭也不抬地猛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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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生活很安寧,會讓人忘卻一切煩惱。就連何等那個看天不順眼,看地嫌硌腳的混世大魔王此刻也老老實實地飛在半空中,跟著劉四公。
年紀大了,就會發掘出一些遛鳥的小愛好。
遛了一圈,劉四公便回去休息了。其實他還能走,但是劉四嬸怕他累壞了何等,硬是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屋。
“這大熱天的!你不中暑,人家還淌汗呢!”
“哎呦呦知道了,你先把手撒開喲。痛死了——”
何等落在了傅湘的肩膀上:“真稀奇,看見這一幕你怎麼不笑啊?”
傅湘白他一眼:“在長輩麵前聽話體貼,到我這來就非要嗆我一口,欺負人呢?”
何等跳到她的頭上:“作為長你一萬歲的長輩,欺負你怎麼啦!”
傅湘一巴掌從頭頂扇飛他。
不知道怎麼了,自從這次回來他總是強調自己的年齡,明明變成人形的時候嫩得能掐出水來,卻偏要端著長輩的架子。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是傅湘還是有點不爽,頗有種“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把我當孫子”的不適感。
當然不爽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她一會要去辦件大事。
昨日神使的隊伍從天而降到了隔壁七寶村,獻上了無數金銀財寶。他還沒開口,阮家就抱圈蹲在地上哭成一團。
成熟穩重如阮梅,都哭成了淚人。再怎麼早熟也是半大的孩子,這樣的生離是無法冷靜承受的。
當晚,阮母就病倒了。連夜找了大夫,現在仍處於昏厥之中。阮父忙著照料無法脫身,隻能來請求傅湘幫他把兩個孩子送去神宮。
傅湘知道其實這也是借口,成年男子也難承受離彆之苦,多看一眼都肝腸寸斷,不如不看。
傅湘嘴角向下,他們都承受不住,難道她就能承受得住嗎!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要不是傅湘對神宮懷有強烈的好奇,遲早必須去一趟,這次就是最好的機會。否則她才不會接下這個囑托。
何等看著青白著臉的傅湘,終於用擔憂的語氣問道:“需要我陪你們去嗎?”
傅湘搖搖頭:“你留下看家,我要跟他們最後單獨相處一次。”
何等也不再堅持,飛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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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的人說,神宮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裡原本是一處寸草不生的荒地,卻在某天突然長出了一幢雄偉壯觀的紅樓。紅樓高到隱沒與雲中,像一座連接天地的天梯。如此神跡,隻能是天神的手筆。
傅湘揉揉仰了太久發酸發脹的脖子,低下頭看向門口,“真巧。”
楚雲畔攏了攏鬆鬆垮垮的衣服,他的火紅衣服就要與身後的紅樓融為一體,若不是露在外麵的皮膚太白,傅湘當真是看不見他。
“不巧,我在等你。”楚雲畔展腕搖了搖手中的玉扇,露出了一個傾倒眾生的微笑。
傅湘皺眉:“等我做什麼?”
楚雲畔視線下移:“今天可是這兩位小朋友的大日子,我自然是要來送你們一程。”
傅湘半眯起眼:“我看不是來送我們一程,是專程來堵我的吧?”
楚雲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許久不見,自信倍增。看來你背後的那個人,實在是個強力後盾。”
明褒暗貶,說她隻會靠人唄。傅湘也不是吃素的,當即回懟道:“自古以來,王侯將相,沒有憑一人單槍匹馬就打贏勝仗、稱王封侯的先例。我所要做的事情,不隻現在指望他,未來也會仰仗更多人,納更多人為我所用。說不定有一天,連你楚樓主也要對我俯身稱臣。我勸你提早做一下思想準備。”
楚雲畔聽了不氣反笑,玩味道:“好啊,那我等著那一天。”
說完他側過身,帶著傅湘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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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宮外頭看著莊重,裡麵更是肅穆。周遭散發著一股清冷之氣,阮梅和阮陽忍不住縮著身子,抖了抖。
傅湘將他們攏在身邊,心裡也覺得奇怪。外麵正值暑熱,一動不動都要流一身汗,但這裡麵就像冰窖一樣,冷得不行。
正想著,從裡麵走出來兩個人。楚雲畔從她們手上接過兩件小鬥篷,“若是冷,便叫他們披上。”
傅湘接過,給阮梅和阮陽一人一件,又問道:“那我的呢?”
楚雲畔:“忍著。”
傅湘翻了個白眼,然後朝那兩人道謝:“多謝二位姐姐。”
對麵淺淺點了下頭。
傅湘突然覺得不對勁,仔細觀察她們,陡然發現她們雖然眼睛很漂亮,卻無神。莫非是看不見?
楚雲畔看出她的疑惑,為她解釋道:“這二位姑娘是守通道大門的啞奴。不僅不能視物,也不能說話。這樣在通往仙界的大門被打開時,能最大程度避免天神的秘密被泄露。但她們的聽覺卻是一等一的,任何細微的聲音都逃不過她們的耳朵。她們用聽覺辨彆出入的人是相熟之人,或是外來入侵者。耳朵就是她們的眼睛。”
“那她們平時要怎麼溝通呢?”
啞奴聽見了她的話,用兩隻手有節奏的拍起了掌。
楚雲畔接著說道:“這是她們自己的交流方式,除此之外,她們朝夕相處,有些東西不必溝通也能心領神會。”
傅湘笑道:“難怪他們打發你去花市樓,要是把你留在神宮,那不得把這兩位姐姐吵死了。”
她又仔細看他的打扮,身上的鈴鐺都拆了大半,就留了一串腳踝上那條。應當是今天特地拆的,還挺體貼。
“不過你們也挺殘忍的,要守住自己的秘密,卻要彆人付出代價。”
楚雲畔笑著搖搖頭:“小娘子的想象豐富,實在令在下佩服。但我還是要解釋一下,曆代啞奴都是神使在民間找到的可憐人。他們天生就有殘缺,卻又因為這種天生的殘缺才能擁有最好的聽覺。如果不是神宮救助了他們,他們是很難在這世間生存的。”
傅湘點點頭:“想不到,居然還是好人好事。”
兩位啞奴一手牽過一個孩子,然後慢慢走向前方那條看不見終點的路。
楚雲畔拉過傅湘的衣角,“還愣著乾什麼,快跟上來。”
“我也能進去?”傅湘眼前一亮,也不計較他的“動手動腳”了。
楚雲畔含笑說:“雖然不能進到門裡麵,但這條路很長,有我在,啞奴熟悉我的氣息,也不會攔住你。就當是,能多陪他們走一步就多走一步吧。”
阮梅和阮陽不停地回頭,在不斷確認傅湘一直走在他們身後,才一次次放心地把頭扭過去。
“我可是問神使要了個人情,這一段由我來送你們。記得一會連本帶利地還給我。”
就知道!傅湘咬牙,但還是道了聲謝。
終於,這條沒有儘頭的路走到了儘頭。眼前十米來高的就是那扇神秘的巨大銅門。
山水又一程,分彆終有時。
楚雲畔看著戀戀不舍的三人,狠心開口道:“我們是不能看見那扇門打開的,一會啞奴會送他們進去,神使在裡麵接應他們。我們走吧。”
傅湘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笑臉。即使分彆,至少也要留一個開心的好印象給彼此。如果,他們還會記得她的話。
然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出了通道。把哭喊聲都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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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哭就哭,彆憋著。”楚雲畔站在一旁。
傅湘掐了一把自己被凍麻了的臉,扯開嘴角道:“沒什麼可哭的,我見過的生離死彆,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楚雲畔不信:“真的假的?”
傅湘看向彆在腰間的小袋子,輕聲道:“這是劉四嬸給他們準備在路上吃的零嘴,可惜他們根本沒有胃口,一口也沒吃。”
“扔了也是可惜,不如讓我嘗嘗。”楚雲畔厚著臉皮伸出手。
傅湘指了指自己:“你瞎啊,我不是人嗎?怎麼就扔了,我不能吃嗎?就不給你!”
她的話音剛落,楚雲畔的手上就多了兩塊點心。
傅湘猛地回頭看向腰間的袋子,不知何時被偷偷開了口。
竟敢用法術,卑鄙!
楚雲畔放進嘴裡品了一番:“確實不錯,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我再來點。”
“不給!”傅湘大叫一聲死死地捂住袋子口。
楚雲畔輕笑一聲:“恢複元氣了?”
傅湘彆扭地低頭:“都說了我根本就不傷心......”她話說到一半,突然看向自己的手。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袋子。
“我的東西呢?”她臉色一白,“我袋子上的東西呢?”
楚雲畔疑惑道:“什麼東西?”
但傅湘就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一樣,在原地急得直打轉。但地上乾乾淨淨,什麼東西也沒有多出來。
“不可能,不可能。”傅湘自言自語道。如此冷的地方,她硬是急得頭上冒汗。
突然,她僵直地看向剛剛走出來的通道。“難道是落在這裡麵?”
傅湘想寫不想就要衝進去,卻被楚雲畔一把拉住。
“你瘋了,隻要啞奴聽見你的聲音,立刻就會吹響哨子,不到三秒你就會被侍衛摁在地上。這條路你是走不回去的。”
傅湘堅決道:“就算會招來侍衛,就算我今天走不出神宮,我也要把那樣東西找回來。”
楚雲畔冷笑:“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告訴我,我替你去找。”
傅湘抿嘴不言。
“跟那人有關是不是?隻有跟那人有關的事情,你總是守口如瓶。”
傅湘抬頭:“難道你就沒有秘密嗎?就算是死也無法道出的秘密。”
楚雲畔被問住了。因為他真的有。
二人僵持片刻後,楚雲畔終於鬆口了。“我帶你一起過去,找到就立刻回來。”
傅湘如釋重負道:“多謝。今天的第二次,多謝。”
楚雲畔不再應答,直直向前走去。
但一直重新找到那扇門前。他們依然沒有找到傅湘的那樣東西。
搜尋無果的楚雲畔看向傅湘:“你的東西不在這裡。”
傅湘搖搖頭:“我的東西就在這裡,你沒有看見麼?”
楚雲畔以為她急得說胡話,卻突然發現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那扇門上。
傅湘指著那道門,突然露出了狡猾的微笑:“這就是我丟的東西。”
楚雲畔火上心頭:“你耍我?”
傅湘勾起嘴角,就要伸手去推開那扇門。
楚雲畔即刻便要出手阻止她,卻突然發現自己使不上勁來。
“什麼時候?”他不可置信地定定看著她,“莫非是你腰間那袋......”
楚雲畔的臉色精彩紛呈。
傅湘一改剛才的慌慌張張,悠閒地靠在門上,笑容越來越大,然後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
“卑鄙無恥......”
“二。”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一。”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傅湘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肩膀。楚雲畔便“咚”得一聲,躺倒在地。
傅湘蹲在他身邊,幫他攏了攏衣服。畢竟這還挺冷的,如果啞奴沒有及時發現他,她下藥的分量最起碼能讓他睡上三天三夜。
“多謝。”這是今天的第三次。
楚雲畔是個好人,可惜,他們偏偏不在一條路上。
傅湘轉過身,用力地推開了那扇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