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新看沈輕照臉色巨變,咽了咽口水,惶恐道:“您、您在府中安排的各處監視之人向小的來回報,說是夫人剛剛從宣寧伯府回來了。”
“這麼快?”沈輕照聲音不高不低,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隻若有所思輕笑,“我以為她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定會多住一些時日。”
阿新哪裡捉摸得透主子的心思,低著頭往下說:“夫人一回來,便直奔老夫人那裡,她說……”
“說要與我和離對嗎?”
“呃……對,對是對,隻是夫人她也有難處和委屈的,”阿新搓了搓手,他日常見公子和夫人感情很不錯,更何況夫人心性善良寬和,對待下人都很溫柔,他忍不住為她辯解一句,“夫人說,是因為大夫診斷出她……她此身不得生育,為了咱們紂南侯府嫡係子脈著想,才不得以提出和離的。夫人……她也很苦命。”
“不錯,她的命是苦。”沈輕照不鹹不淡道了一句。
阿新不解其意:“公子,您吩咐過,一切有關夫人之事都要務必盯緊,事無巨細向您稟報。小的得知此等大事,便立刻來向您回稟了。不知您……您有什麼打算?可要小的傳個信兒回去嗎?”
沈輕照皺眉:“傳信?怎麼難不成她們一刻也等不及,這便簽署和離之約嗎?”
“是……是啊。”
“荒唐!”
沈輕照肅然起身,長袖一輪,連帶桌上一摞文書摔的七零八碎:“她們竟此刻就在簽和離書?!你方才怎麼不直接說!”
阿新嚇壞了,完全沒料到沈輕照忽而如此怒不可遏,嚇得“撲通”跪下:“公子息怒,小的的確一刻也沒敢耽擱啊,聽了信兒便馬不停蹄跑來告訴您,您若是不舍得夫人,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話一出口他就自己掌了個嘴:滿府上下誰不知道,公子現如今被寒大人拘在獄署司,那是……那是不得回家的啊。
這可如何是好?阿新滿臉愁容,不安看了眼沈輕照。
沈輕照臉色陰沉如水,側顏冷酷,不知在思量什麼。
阿新試探著顫巍道:“公子有令在身,不方便……不如,手書一封,小的拿回去給老夫人和夫人一看,她們……”
“不必了。”
阿新愣住。
“我親自回去。”
“公、公子……萬萬不可啊!您在這裡查案乃是寒大人下的令,您可不能想錯了路啊。”
沈輕照道:“母親不喜月兒,此事正中她下懷,隻憑區區書信,如何動搖得了母親。”
“哎呦!便是您把夫人捧在心尖尖上,也不能如此不顧自身啊,寒大人的手段,滿京城誰不知道?您這一回去可就是公然背令,若是惹得他不順心——他手裡那把刀、還有掌握的權利……可都不是開玩笑的啊!”
沈輕照越聽,眉頭鎖得越緊。
下一刻,他陡然踢開阿新,低喝:“他有這麼了不起嗎?他的名聲不過是因為殺孽太重,到底是令人敬仰還是叫人厭俱,人人心中都有數。更何況,若不是攀附皇家,他自己又有多大的本事,能有如今這樣的權力?!”
阿新被他踢開也連忙爬起,抱住他的腿:“公子!慎言啊!您若心中不痛快,儘管打罵小的,可千萬不要在此地宣泄如此言語。”
沈輕照冷漠道:“你慌什麼。我沒有說錯,有什麼可怕的。難道他能因為這幾句話就斬了我的首級不成。我再不濟,也是世封的紂南侯,監察院正三品官階。”
阿新欲言又止。
“今日,我便偏要回府。寒大人再怎麼不講道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手下承受失妻之痛吧。”
……
雪月眼見著沈老夫人按了印,一顆心終於落到實處,不由隱隱雀躍。
她終於可以回家了。
張嬤嬤捧起沈老夫人已簽印完畢的和離書,邁著碎步走到雪月麵前,堆笑道:“就讓老奴最後一次伺候夫人吧,請夫人簽印此書。”
雪月二話不說接過,細白指尖按在紅泥裡蘸勻,正抬手按下,下一刻門外一陣喧嘩。
她心頭本能劃過一絲不安。
眉心微蹙,連忙不由分說將手印按在和離書上——無論有什麼變故,她隻拿著她的和離書走人便是。
然而疾風掠至,陡然間她費儘心血得來的和離書被人劈手奪去。
雪月抬眸,臉上血色瞬間褪了乾淨:“你……你怎麼會回來?你還給我……”
她伸手去搶,沈輕照卻將其高高舉起。
“鬨夠了麼?”他嗓音含冰,“我已經瑣事纏身,你還要給我添亂。”
雪月怎麼也夠不到,視線裡那脆弱紙張在他鐵掌下揉成了一團:“彆——不要……”
沈老夫人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怔到此時才回神:“輕照!你這是做什麼!彆不懂事,先將和離書給我!”
真是有口難罵她這癡心兒子!難得今日她順心,這般順利地棄了雪月給陳三姑娘騰地方,她不知有多舒坦——十個不成器的宣寧伯,能比的上一個禮部尚書給沈家的助益大麼?
樣樣如意,偏這混小子蒙了心!
沈老夫人不想已經成事的結果生變,聲線冷厲:“我的話你沒聽見麼!還在胡鬨什麼!”
沈輕照沒理會,下一刻,他麵無表情撕碎手中白紙黑字。
雪月眼睜睜看著自己爭取到的自由轉瞬化為碎片,片片飄落在地,霎時臉色慘白如紙,隻覺那抹碎屑上支離的紅印,是自己的心頭之血。
沈老夫人大怒:“逆子!你撕它做什麼!你知不知道——”
沈輕照揚聲打斷,對著四周:“不相乾的人都滾出去。”
這場麵誰願意留下,仆役們如釋重負紛紛連滾帶爬往外跑。
隻有雙玉沒動,雙眼含淚,見變故陡生破滅姑娘的希望,一顆心都要心疼壞了。
沈輕照側頭,陰冷看著雙玉:“滾。沒聽到我說的話麼?”
“你到底要乾什——”雙玉含著哭腔衝上來,卻被雪月緊緊攔住。
“出去吧,雙玉,先出去,”她聲音又低又破碎,“聽話,走遠一些。你彆在這裡,你不想讓我被人拿捏軟肋是不是?”
雙玉手足無措,最終在雪月懇切的目光中,咬牙流淚退出門外。
屋中隻剩他們三人,沈輕照麵無表情大力扯著雪月細瘦的手腕,闊步走到沈老夫人麵前:“母親恕罪,兒子今日背令也要回來,就為兒子不能失去雪月,請母親不要再擅作主張。”
沈老夫人氣的臉色通紅:“你……你……”
“母親不必動氣。兒子今日,便跟您說句亮話:雪月生是我沈家的人,死,也是我沈家的鬼。母親若是看上了陳三姑娘,也不必定要休了兒子的妻子。”沈輕照眉目陰鷙,口不擇言,“為一個舍一個算什麼。貶妻為妾,兩全其美,方是上策。”
沈老夫人一拍桌子站起來:“住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這兒子平日裡也是個沉得住氣的,怎麼能口不擇言到如此地步。但凡雪月沒有家世,那也罷了,可人家到底是宣寧伯的嫡女。就算宣寧伯再不濟,真鬨起來,他放言要將人家伯府嫡女貶妻為妾,他能討得了什麼好處!
沈輕照笑了一下,側頭看雪月。
她從方才就一直掙紮不休,擰的細嫩手腕全是淤青也不停,眼中含淚,卻倔強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而目光裡,仍看不見一絲屈服,是他最討厭的神色。
沈輕照端詳雪月,口中話卻是對沈老夫人說:“兒子隻是向您明誌,話說的出口,就不怕讓人知道。兒子身邊沒有誰都行,但是不能沒有月兒——無論她以什麼身份留在這,妻也好,妾也罷。”
“所以還請母親在兒子不歸府的時候,多多看管您的媳婦,讓她安心在家,莫要生出任何旁的心思,給兒子添麻煩。”
“還有,從此刻起,她不準再踏出大門一步。母親可要替兒子上心。”
沈老夫人瞠目,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溫潤如玉的兒子說出來的話。
更有甚者,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氣糊塗的模樣。
“兒子的心意已經說得清楚,就不打擾母親休息了,”沈輕照冷笑一聲,偏頭盯著雪月,不由分說將她向門外帶:“咱們兩個的賬,現在回屋慢慢清算。”
……
夜深露重,獄署司燈燭仍長明。
楊愨又捧來一明亮燈盞放在寒滄烈手邊,欲言又止片刻:“大人,不如歇歇眼吧,從瀝州回來,您是一刻也沒休息過,紮進這成堆的文書中,夜夜這麼熬著。將軍可是給屬下下了令,要您今日亥時前必須歸府。”
寒滄烈眼睛沒離開紙:“好啊,你倒是能做我的主了。”
楊愨哭喪臉:“屬下豈敢。”
“我吩咐你辦的事如何了。”
楊愨道:“大人,紂南侯府不好查,被沈大人轄製如鐵桶一般,看著水不淺啊。”
寒滄烈眸心微動:“待我手頭這些查完,我親自試試深淺。”
啊??
楊愨看看外麵天色,心裡一算計,暗暗叫苦:“大人,那要待到幾時去了?將軍的脾氣屬下可吃不消啊。這、這些東西,原也是急不來的,很多案子已定案,何必追的這麼緊呢?”
“正是因為這些都結了案,才更要加緊查。”寒滄烈道,“你也看見了,至今已經查出三個冤案,犯事雖小,冤屈卻是一樣的。後麵還不知有沒有更嚴重的,我恨不能一口氣全部查完,哪有心思慢慢來。”
楊愨慚愧:“屬下竟沒想到這一層……實在是目光短淺。”
頓了頓,他抿唇道:“這沈大人的疏忽,大人可想過如何定罪?”
寒滄烈頭也沒抬:“再說。”
“其實,如若沈大人認罪態度尚可,後麵又無太嚴重的紕漏,倒也不是不能優容。畢竟他在獄署司確實儘了不少心力。而且,他這個人吧……人脈不淺,若是弄出的動靜太大,隻怕朝堂上聲浪不息,於您的名聲又添損傷。”
寒滄烈看他一眼。
這是什麼眼神,楊愨撓頭:“屬下說錯啦?”
“你覺得我怕這個?”
楊愨不吱聲。
是。你不怕。當年也不知是誰把自己關起來黯然神傷名聲太差,把雪姑娘嚇著了,被人家恐懼比被人家討厭還難受。
這些心裡話楊愨自是不敢說出口:“可是,沈大人的身份畢竟特殊,到底是雪姑娘的丈夫。”
“嗯。”
“要是罰重了,再傷著……那,肯定也不大好。”
“……”
“我說大人,您若是心裡煩悶,那就先歇一歇……”
寒滄烈勁瘦的手慢慢摩挲紙張邊沿:“你彆囉嗦了。現在把沈輕照給我請來。”
楊愨一凜,跟寒滄烈多年,算了解他的脾氣。他要是說“請”這麼客氣,那這人大概率要倒黴。
看著樣子,想是查出什麼要緊的不妥。
楊愨剛應下一聲“是”,就見寒滄烈將手中一遝紙重重擱在桌上:“拿著這個去,讓他看看清楚。看清楚了,帶著相應的賬冊滾來見我。”
楊愨趕緊下去辦了。
沒一會,他凝著臉色回來:“大人,沈輕照不在獄署司,他、他身邊的人說他回了府,要處理些急事……”
沈大人怎麼敢這麼乾?回這話,他都覺得燙舌頭。
寒滄烈骨節分明的手掌放在桌上,指尖微動,“哢噠”“哢噠”的敲擊聲響回蕩在大殿。
楊愨小心道:“其實您……”
寒滄烈起身便走。
楊愨腦子嗡一聲,在他身後邊追邊勸:“雖說沈大人這事辦的沒規矩,當罰,但您也消消氣,其實、其實他在這這般久,也算聽令,這麼長時間了回去一次也無可厚非,若是逼得太緊不得喘息,傳出去也會授人話柄說您不近人情……”
楊愨見寒滄烈停步才鬆下口氣,正要說話,卻聽他道:
“金刀惡鬼怎麼能沒有刀。拿上我的刀,我親自給他立立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