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滄烈一僵,腦中嗡地一聲。
霎那間他疾步上前,雙手伸出,又生生頓住,僵硬在半空機械縮回。
“你……你在做什麼?”
雪月按照禮數,並未抬頭,隻覺對方聲音聽著奇怪,心下疑惑:她的禮儀應當沒出錯啊。
寒滄烈聲線艱澀:“雙——你,還不快將你家……夫人,扶起來。”
雙玉也正納悶呢,但心疼自家姑娘,見大人都發了話,便沒推辭趕緊扶起雪月。
“多謝大人。”雪月聲音細淨,扶著雙玉的手站起來。
寒滄烈長眉緊擰,幾次欲伸手還是忍住了,最終手指慢慢蜷縮,握成拳,隱在袖口之下。
見她站穩,忙移開目光,淡淡盯著彆處。
對方既停留未走,那就需周全禮數,自報家門說明來意。雪月又福了福身:“寒大人見諒,妾身是宣寧伯之女,聽聞父親被移至門關監,故來探望,不知現下可方便?”
“方便。”
他聲音繃的厲害,莫不是生氣了?雪月拿不準情況,小心抬眸看去一眼。
寒滄烈卻側過臉。
冬日裡天寒,她隻見他的臉發紅,大概是凍的。
雪月看看雙玉,見雙玉也迷茫,頓時心裡七上八下——她惹寒大人不快了麼?可她也沒說什麼呀……是不是太久沒有出門,有什麼事情不懂,或是錯了禮數?
雖沒聽出寒滄烈聲音中究竟是什麼情緒,但肯定不是滿意。
手指陡覺發硌,雪月才想起來自己折了一枝花枝,還握在手裡。
這……這真可是失禮了。
“沈夫人。”
她正局促著想道歉,忽聽他喚了一聲,聲音很低很沉,“你不必如此多禮,在下並不講究那些規矩。日後……可萬萬不得如此了。”
雪月低下頭,又悶又乖地說了一聲“是”。
“門關監東側有一門,那裡更近。走這邊會繞路。”
“是,多謝大人提醒。”
“折花請自便,不必顧慮。”
“是……”
寒滄烈靜靜注視她,她一直低頭,他隻能看見她發頂,也不知曉自己一雙桃花目,一掃陰鬱,滿溢溫和。
片刻,他側了側身,不露聲色按住心口。
“沈夫人想探望宣寧伯,前麵進去便是。”
他終於發話了,雪月如釋重負,淺淺福身:“多謝大人,妾身來此探望父親,打擾之處望您勿怪。”猶豫了下,溫聲道,“若大人身體不適,要多珍重自身才是,天氣寒冷,大人衣衫單薄,當注意保暖。”
寒滄烈眼睫輕顫。
“大人?”
“……好,知道了。”
雪月便不多說旁的,點了下頭離開。剛走出幾步,想起一事,停下來,不安地回頭望去。
寒滄烈竟然還在原地沒動。
“寒大人,妾身……還有一事相求,”他聽見自己出聲,回頭望來。在那說不上感覺的目光裡,雪月鼓起些勇氣,“妾身來此探望父親的事,請大人不要告知旁人,不要告知……我夫君。”
寒滄烈默了默,道:“好。”
***
雪柏川沒想到能看見女兒,頓時傷口都沒那麼疼了:“月兒,你怎麼來這種地方,在家乖乖等著便是,爹爹沒幾日就出去了。”
探視不可接觸,雪月隻能在房間的窗下:“爹爹,我沒關係的,給您帶些衣物和吃食。這幾日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有沒有人欺負您?”
雪柏川笑意不減:“沒有,怎會呢,爹爹再不濟也是蔭封的伯爵,女婿在這又說得上話,誰敢欺負爹爹。”
雪月原本就不放心,聽雪柏川這樣說,心下更是明白:爹爹在獄署司,必定受了傷。
她心疼的緊,喃喃道:“爹爹,都是我不好……”
“胡說,與你有什麼乾係,我的月兒是最乖巧貼心的閨女,”雪柏川目光疼惜,“就是叫人牽掛的緊,爹都好久沒看見你了,算來足有一年沒回過家了。你娘與我日日念叨你,也不知你過得好不好。”
雪月柔聲道:“女兒一切都好。”
雪柏川略一猶豫,這話本不該在此急著問,可好不容易看見女兒一回,他實在忍不住:“爹爹知道沈老夫人急著抱孫子,她有沒有為難過你?如論如何,總是你自己的身子最重要,是藥三分毒,那些坐胎藥不要亂喝,知不知道?”
雪月笑了:“我知道了爹爹,會照顧自己的。”
“要是受了欺負,一定要與爹爹說。”
“嗯。”
“等爹爹這次出去,”雪柏川小心翼翼提議,“你若無事,回來住上一日好不好?”
雪月險些沒忍住,在下麵用力抓著手指才揚起一個笑:“爹爹,都是月兒不懂事讓您這樣牽掛。您放心,這次我一定回家多住幾日,好好陪陪您和娘親。”
雪柏川眉開眼笑:“好,好好好,說定了。好了,這天寒地凍的,你從小身子就弱,快回去,彆讓爹爹擔心。”
探視時間的確不長,眼看著外麵也在催,雪月忙叮囑父親好好照顧自己,才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離開。
雪柏川也不舍得,目送女兒離開。直到看不見了,才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來。
他怔怔的,一時回不過神。
他心肝一樣的女兒,怎麼瘦了?
不僅瘦了,還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他看著,本能地覺著心疼。
月兒那麼懂事,就算真受委屈,方才也不會直言,叫自己在這懸心。
所以……莫不是自己的事連累到她,她婆母,或是沈輕照那小子給她氣受了?
*
其實寒滄烈沒走遠,他沒舍得。
找到梅林中一處隱蔽的地方,如同做賊般躲在自己地盤安靜等待。
——方才拘著禮數,他根本不敢多看,生怕唐突。可是……
可是他能看到月兒的機會本就少得可憐。
今日偶遇,當是天公開眼恩賜於他。他實在忍不住貪婪。
紅梅白雪,暗香浮動。借樹叢掩映身形的男子長身玉立,如青鬆雪竹,自成畫卷。
低頭間碎發垂落眉眼,不知想了什麼,目色溫柔,唇角淺淺翹起。
沒過一會,那邊傳來細細腳步聲。
寒滄烈忙向深處藏了藏,屏住呼吸,小心探出半邊身子。
寧靜雪色中,一切景致都悄然黯淡,隻剩下如輕軟綿雲般的姑娘,和胸腔裡漸漸亂了節奏的怦然心跳。
“咚”“咚”“咚”不容反抗的強勁有力,他不得不捂住心口,幾乎怕這震耳欲聾的聲音被她聽見。
“雙玉,我看爹爹氣色很好,懸了一路的心可算是放下了。回去和娘親說一聲,也叫她放心。”
“是!”
寒滄烈不覺含笑。
“哎,雙玉。”
“在。”她聲音一低,雙玉也立刻變得鬼鬼祟祟。
“我看這裡的花開的真的極好……方才寒大人說的,應當不是客套,你說,我是不是可以再折一枝帶回去?”
雙玉遲疑:“唔……”
雪月猶豫:“嗯……”
寒滄烈險些沒忍住走出去給她折。
“還是算了。”
主仆倆一起開口,對視一眼,雙玉勸道:“是啊姑娘,還是算了吧。這地方花開的是好,但是畢竟是獄署司,拿回去插瓶覺得怪怪的。哎!奴婢知道個好地方,那裡梅花開的也很不錯。”
寒滄烈眉心一動。
姑娘?
雪月眉眼含笑:“好呀。”
想了想,又笑著歎口氣,自嘲道:“大約是我一年多沒出門、沒見過花的緣故,看見了就喜歡的不得了。雙玉,現在時辰還早,你帶我去……”
她們二人說著話漸漸走遠,寒滄烈從樹叢中緩慢走出。
神色不複方才清淺溫柔,而是染上一層凝重。
——月兒自小喜歡花,紂南侯府竟沒有。
——她活潑好動,卻一年多不曾出門,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