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連翹聽見主子問,反倒不敢說了。

她不缺伶俐和勤快,可是進宮好幾年,總也分不上好差事,在花房、巾帽局等地方跑了三四年的腿,每每到提拔的時候,總是差一口氣。

原以為是旁人使了銀錢的緣故,可是大家都是宮女,哪來那麼多積蓄,連翹自個兒想想,又否了這想法。

後來,還是一位好心的姑姑點撥,說是她差的就是謹言慎行這四個字,她自那以後就拚命管住嘴,這才被選了上來,分派到孫美人身邊。

這位孫美人,是個難得的好人,連翹服侍了一段日子,漸漸地有了死心塌地的念頭,可是這時候主子認真問一句,她又想起謹言慎行四個字來。

連翹抬頭望一望,眼前的主子麵上帶著些許不解,眼中再沒有一絲的猜疑,顯然並不是問罪。

“奴婢鬥膽,心裡有些想頭要說給美人聽。”連翹咬咬牙,把心橫一橫,“奴婢想著,江才人家世又好,人也聰慧溫柔,顯見得是得寵的,美人與她交好自是應當,可也不必急著提攜她。”

連翹的話說得委婉,然而意思卻明白。

小小的美人,比江靜薇還低了一級,何必上趕著對人家好。

連翹生怕這話不中聽,又描補幾句,“美人想要送些布匹給江才人,這本是禮尚往來,隻是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旁人看見了,隻怕無端又要生事。”

孫雲兒知道這是好意,笑著應了下來:“好,你的話我聽進去了。”

然而,送禮的事已到了皇帝麵前,不送也是不行的了。

把這話委婉一提,連翹點頭不迭:“是,是,偶爾一次,也沒什麼。”

主子肯納諫,已是難得的明白人,還肯耐心地對下人解釋一番,這簡直是少有的明主,連翹恨不得望天參拜,多謝老天爺給了她一個好主子。

孫雲兒知道這事於連翹便過去了,然而她心裡,卻久久不能平靜。

她在皇帝麵前特地點出送布料的事,除開是與江靜薇禮尚往來,更重要的,是想在皇帝麵前博一博,立個嬌憨的模樣,爭一些與眾不同的寵愛。

誰知畫虎不成反類犬,這行為在旁人眼中看來竟是攀扯高位宮嬪,可真是弄巧成拙。

連翹都覺得自己是想討好江靜薇了,更何況皇帝和那人精似的何禮。

可笑的是,自己當著皇帝和何禮,還一本正經地問些傻到家的問題,隻怕他們看自己,就好像看鸚鵡學舌,隻覺得滑稽。

想到這裡,孫雲兒不由得又是臉紅又是尷尬。

幸好與江靜薇一向交好,這麼一次禮尚往來,也不算造作。

孫雲兒在心中暗歎,自己確實不是玩弄心計的料子。

罷,罷,既然老天叫她一世無憂,她就安樂享受吧。

不過,不使心計是一回事,她卻不能再閉耳塞聽,哪怕不如江靜薇那樣見微知著,也得學人家的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連翹,扇兒是個可栽培的,可以好好教導。”

“是,奴婢從明日起,就帶著扇兒進屋服侍。”

“不光如此,還得多放扇兒出去交際。”孫雲兒又細細點撥。

誰知連翹很伶俐,竟觸類旁通:“是,容貴嬪教美人結交彆的宮嬪,美人便依葫蘆畫瓢,也叫扇兒去結交彆的宮人,真是妙計。”

自己學的可不是容貴嬪,而是消息靈通的江靜薇。

孫雲兒並不說破,隻微微一笑,岔過話頭。

皇帝的賞賜送到,並不是單獨送來的,而是與時興的鮮花一道。

小太監對著孫雲兒,翻著花樣地拍何禮的馬屁:“何公公說了,一起送來,才不打眼。”

孫雲兒自然要領受這份好意:“何公公思慮周全,替我多謝他。”

送走小太監,連翹忙不迭地把賞賜捧給孫雲兒看,除開時興布料,還多了兩支份例外的金釵。

眼前的兩支金釵,與大羅美人頭上戴過的那支,樣式相差仿佛,大羅美人的是妍麗薔薇,孫雲兒收到的這兩支,是清婉的玉蘭和茉莉。

孫雲兒又想起大羅美人頭上簪的那支珠花,不由得苦笑一笑。

皇帝如今待她,與對待旁人,也並無什麼兩樣。

她自己所以為的得寵,不過是皇帝隨口吩咐的千篇一律。

連翹也想起了大羅美人頭上的那支簪子,再瞧瞧自家主子得的這兩支,且還不如人家的亮眼,她替孫雲兒不值,便輕聲嘟囔起來:“咱們美人喜歡的是玫瑰呀,皇上昨晚沒看見嗎?”

看是看見了,隻不過,皇帝胸懷天下,哪裡會在意一個小女子的發飾呢。

孫雲兒有一瞬的沉默,隨即又鼓起了精神,對著連翹展顏一笑:“皇上朝政繁忙,哪裡有精神留意這些,來,把簪子拿給我好好看看。”

話音未落,連翹立刻點頭稱是:“倒是美人知禮,皇上最是勤政了,想來也沒心思管這樣的小事。”

滿宮裡,也就自家這位美人最心寬了,這事倘若是趙美人遇上,隻怕要捧著心口四處歎命苦,可是自家主子,卻不是那樣容易氣餒的。

連翹心裡又是酸又是甜,把首飾盒子捧得高高的,送到孫雲兒眼前。

“咦,這兩支簪子……”

連翹聽見主子語調有異,連忙抬頭去看,隻見主子把一支玉蘭擎在手上轉一轉,露出花芯裡亮晶晶的寶石來。

“這兩朵珠花是嵌寶石的呢!這樣貴重!我們美人真得寵愛!”連翹一掃方才的沮喪之氣,恨不得驕傲地把頭昂到天上。

孫雲兒唇邊也綻開笑意,然而還記得端方:“這話不必掛在嘴上說。”

連翹仍舊是滿臉自豪:“好,美人得寵的日子多著呢,我不說。”她說著,替孫雲兒將那簪子淩空比一比:“美人,咱們明日戴這簪子嗎?”

“戴……”孫雲兒心裡甜滋滋地,隨即又想到什麼,“等些日子再戴吧,不急。”

連翹應一聲,喜洋洋地把珠花收起來。

孫雲兒微笑看著連翹,心中卻想著自己的事,她隱約猜到,或許是自己坦誠的作派打動了皇帝。

在家時姐姐囑咐得明白,天真嬌憨是她的長處,得好好揣著彆丟了。

如今不過是小小地展示一番,便已得了皇帝青眼,看來往後,便該走這一條路了。

隻不過,該怎麼不顯眼地給皇帝看見這長處,卻要好好想法子的。

孫雲兒一邊思索,一邊隨口分派東西:

“首飾留著我自己戴,布料咱們四處分一分。容貴嬪對我多有教導,先揀一匹最好的料子給她,大小羅美人和我同住一宮,也得稍稍表示,江才人那裡,送這兩匹紫色緞子,她最愛這個顏色的。”

連翹一一應了,忍不住誇一句:“美人真是處事周全。”

孫雲兒想起自己才入宮時,隻顧往江靜薇身邊紮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再不周全,有你提點,我也能學會。”

東西送去容貴嬪處,很快就有了回音。

竟是墨風,親自來請孫雲兒:“娘娘感念美人的好意,特請美人去一敘呢。”

孫雲兒連忙起身應下,稍稍理妝,立刻到了正殿。

容貴嬪手邊擱著孫雲兒送來的那匹妝花緞子,一見孫雲兒進殿,立刻笑得無比欣慰:“瞧瞧,說曹操曹操到,才說你是個有孝心的,這就來了。”

孝心?這個詞,是不是太重了些?

論年紀,容貴嬪也不過比孫雲兒大了兩三歲,還遠遠用不上孝心這個詞。

那麼,容貴嬪話裡所要點破的,就是身份差距了。

如今孫雲兒並無一絲的不恭敬,容貴嬪這一舉動,孫雲兒明白,無非是防患於未然。

宣明宮的主位娘娘,果然不像表麵看著那樣簡單,話說回來,能坐穩九嬪之首的位子,怎麼可能是個尋常人。

孫雲兒腳步稍稍一滯,立刻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見過貴嬪娘娘。”

“免禮平身吧。”容貴嬪的笑容如同春花一般,給她寡淡的麵貌平添幾分動人,待孫雲兒落座,她又笑道,“如今我們宣明宮也算是出人頭地了,本宮要好好賞你們。”

容貴嬪一招手,幾個小宮女立刻捧著托盤上來,這次的賞賜,是一人一個精巧貴重的赤金嵌寶手環,大羅美人看了,忍不住笑逐顏開:“這也太貴重了,妾哪日才能戴,實在不敢領受。”

“賞了你們的,便可戴上,旁人問起,隻說是本宮給的。”容貴嬪今日,是罕見的和顏悅色,“你們替本宮爭氣,本宮說不出的高興。”

孫雲兒跟著謝了恩,低頭看一看眼前的赤金鐲子。

那鐲子樣式精美,隻要是女子看見,不可能不動心,然而孫雲兒想想江靜薇提點的近日低頭做人,便隻就著手腕比劃一下,遺憾地擱回盒子裡,交給了連翹。

再敘一場閒話,容貴嬪便道乏,端茶送了客。

墨風對玉蘭揮揮手:“你下去吧,娘娘這裡有我就行了。”

容貴嬪抬頭看一眼墨風:“怎麼,有話要說?”

“娘娘今日賜的那鐲子……恕奴婢多嘴一問,究竟是為何?”

“你猜呢?”容貴嬪似乎心緒甚好,竟還開起玩笑來了。

自家主子向來端方,罕見地逗起趣來,必定反常。墨風知道主子對三位美人是既打又拉的,這時再想想,不由得急了:“娘娘可要記得憫儀貴妃的例啊,當年對憫儀貴妃動手的那位主子,可是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娘娘可不能……”

“得了,你想歪了!”容貴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雖然提防這三個人,還沒到那個地步,她們連婕妤也沒熬上來呢,有了孩子,還不是給我養著?我對她們動手,豈不是自毀城牆。”

墨風知道自己想岔了,赧然一笑,不自在地道:“那娘娘的意思……”

“登高必跌重,防患於未然。許多事,咱們不必親自動手,隻火上澆油就是。”

墨風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那娘娘賞了鐲子,是希望她們戴,還是不希望她們戴?”

戴不戴的,由不得旁人,得看那三個美人自己的心。

倘若是謹守本分,自然知道避諱,不該戴那鐲子,倘若是貪圖富貴戴出去招搖,自然有看不過眼的人出來收拾。

然而容貴嬪卻不對墨風解釋,隻靜靜看著茶盞中的茶葉一浮一沉。

孫雲兒回了東側殿,對著盒子裡那精美的手鐲,隻沉默不說話。

一夕之間,仿佛什麼都變了。

昨日她還是個默默無寵之人,皇帝仿佛不記得她,張貴妃和容貴嬪等人誰也不拿她當回事,有了聖寵後,什麼都變了。

皇帝賞賜,那是情理之中,容貴嬪的賞賜,卻是意料之外。

若說是為了獎勵,宣明宮三個小小的美人,尚未立功,若說是為了敲打,也還犯不上。

更何況,容貴嬪賞的這鐲子,遠超份例之外,比皇帝賞的那嵌寶花簪,可招搖多了。

連翹忍耐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美人,這鐲子,要不要奴婢找個靠得住的禦醫瞧瞧?”

孫雲兒嘴唇動一動,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隻點點頭:“好,請人看看也好。”

她也有些疑心容貴嬪賞賜的目的,然而又覺得,依照容貴嬪的處境,膝下養個孩子才是更好的出路,不至於用什麼下作手段來害人。

兩下衡量,孫雲兒竟猜不透容貴嬪的意圖了。

連翹望望外頭天色:“這會晚了,出門太打眼,奴婢明兒一早就去。”

然而次日狂風大作,秋雨好似鼓點,敲得屋頂的金瓦錚錚作響,皇後宮中早派人傳話下來不必請安,連翹望一望那雨點,隻能作罷:“這天出去還是太招搖了,奴婢改日再去吧。”

大小羅美人是閒不住的,不出去四處閒逛,也要在宮裡走一走,姐妹二人才吃了早飯不久,就往東側殿來了。

扇兒機靈,大老遠瞧見了花枝招展的一對姐妹,立刻疾步進屋稟報:“美人,大小羅美人好像要往咱們這裡來了。”

孫雲兒就怕這姐妹倆拉著她扯閒篇,哪句話說得不好,立時就要被抓個小辮子,左右一顧,瞧見連翹平日抱著做活計的笸籮,趕緊隨手揀起裡頭的繡繃,才拿在手裡,便聽見大羅美人嬌滴滴的聲音:“孫美人好清閒!”

連翹聽得直想翻白眼,自家美人從前是清閒的,如今得了聖寵,怎麼還被人說清閒,然而她也知道這姐妹倆不好招惹,隻沉默著行個禮,搬了兩個錦凳來,又金剛似的守在孫雲兒身後。

孫雲兒懶得和大小羅美人多話,避過話頭,笑著揚一揚手裡的繡繃:“許久不做針線了,倒有些手癢。”

大羅美人似笑非笑地走到孫雲兒麵前,緊緊盯住孫雲兒的手:“既是如此,我們陪著妹妹做針線,順便閒談。”

小羅美人“哎呦”一聲,拉著大羅美人坐下:“瞧姐姐這大驚小怪的樣子,孫美人說做針線,難道是為了躲著咱們麼。”

姐妹倆就是有這副本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彆人蒙了窗戶紙,她們偏生要捅破。

孫雲兒知道多說無用,便埋頭繡花。

當今的世風逐漸開化,女子不再拘在屋裡埋頭做人,然而女紅一道還是必修的功課,大小羅美人看了片刻立刻知道,這位孫美人的確是精於此道的。

大羅美人再開口時,已不似方才那樣尖酸:“孫美人的繡工,的確很好。”

小羅美人笑一笑:“這樣的繡工,倒讓我想起我姨娘來。”

孫雲兒抬頭看一眼小羅美人,不曾接話,隻低頭又去看手裡的繡繃。

這姐妹倆爭強好勝,在這一波新人裡處處掐尖,庶出身份是兩人的心病,一向少提的,這時候無端提起,不知是什麼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