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有人來喚時,孫雲兒還睡得酣沉,聽見耳邊有人叫起床,隻當是清風拂過,側個身就接著睡。

連翹手裡服侍皇帝穿衣,看著自家美人又懶起,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不動聲色轉到皇帝側麵,對扇兒使勁努一努嘴。

扇兒會意,上前用力搖一搖孫雲兒:“美人,美人!”

孫雲兒平日就懶怠起床,這時試著睜眼,一雙眼皮子卻是又酸又重,翻個身向裡,險些又睡過去。

誰知腦中一個激靈,忽然想起昨日侍寢,連忙一個骨碌坐了起來。

探頭一瞧,皇帝正由連翹服侍著穿衣,孫雲兒連忙取過自己的衣裳,飛快地打扮妥當。

皇帝並沒等著孫雲兒來服侍,很快就穿好衣裳,見扇兒笨手笨腳地給孫雲兒梳頭,扯得孫雲兒悄悄咧嘴,知道這小丫頭不是平日服侍的,便對連翹一揮手:“你去服侍你家美人。”

連翹應了一聲,心裡不知多高興。

此情此景,隻怕是傻子都能看出來,皇上是心疼自家美人的。

何禮在外頭已恭候許久,聽見皇帝出聲說話,便隔著門高聲問一聲:“皇上,內閣和六部的大人們已經在建章殿等候了,您是不是現在就起駕上朝?”

皇帝看一看孫雲兒梳妝妥當,才揚聲喚了何禮進來:“孫美人的衣裳頭飾都不鮮亮了,叫下頭給孫美人挑一批好的衣料首飾來。”

這話出來,彆說是何禮,就連孫雲兒自己,也愣住了。

今夏才入宮的秀女,秋季才領的新衣,穿著打扮不說是十成新,也該是九成九,怎麼可能衣飾已經不鮮亮了。

皇帝要寵一個女子,便是指鹿為馬,旁人也無話可說,更何況是賞賜一批新衣。

不過,何禮分明記得,皇上當日從大羅美人屋裡出來,也是這樣吩咐的。

自然了,何禮還不至於蠢到揭破這一點,隻笑嗬嗬應了下來:“是,皇上。”

孫雲兒再單純,也隱約猜出來,皇帝待自己,或許是有些寵愛的。

她心裡先是一喜,不知怎麼又想到了那日大羅美人頭上超出份例的一支珠花,頓時又有些沮喪。

她所得到的寵愛,不過是尋常,並不是獨一份。

既是如此,不如替自己爭上一爭。

看著皇帝將要出門,孫雲兒咬牙上前:“妾鬥膽問一句,皇上賞的衣飾,妾能不能拿來送人的?”

妃嬪間送禮的事,何曾到過皇帝麵前,他笑一笑,和聲問:“你要送給誰?”

“妾想送給江才人,她待妾一向很好,送了我不少好東西,如今我得了好的,我也想送給她。”孫雲兒說完,又添補一句,“妾聽說禦賜之物不可隨意送人,所以鬥膽問一問皇上。”

皇帝不意是這樣的小事,不由得笑了:“孫美人真是赤子之心。”

何禮也在一旁笑著湊趣:“好叫美人知道,不可送人的禦賜之物,是指記檔的奇珍異寶,衣料這樣的小東西,自然是隨美人心意,想送就送了。”

孫雲兒點頭應了:“哎,多謝何公公指點。”

禦輦出得門來,天邊萬道瑞霞簇擁著朝升的太陽,光耀無比。

皇帝不知多久沒抬頭看過朝霞了,這時一見,不由得神清氣爽,滿心暢快。

他自來敏銳,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心裡突如其來的鬆快,隻怕是因為昨夜的佳人而起。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這樣輕鬆了?

自從決定爭儲起,他就隻知道埋頭辦事,不曾抬頭望過天了。

原指望皇後與他並肩而立,誰知道皇後沉溺於喪子之痛不能自拔,竟連皇後的職責也不顧了,他隻覺得失望。

至於張貴妃,終究不夠穩重,再加上外頭的事……

皇帝的一顆心,多年來一直吊得緊緊的,到了那個嬌俏可人的孫美人處,聽了一大堆傻乎乎的大實話,他隻覺得前所未有地輕鬆。

孫美人亦非毫無心機之輩,就好比方才,她在自己麵前說要送東西給江靜薇,這便是討巧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麼,臉上笑容倏然淡了,側過頭來:“何禮,你說,孫美人方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何禮心裡一個激靈,抬頭看一看皇帝,卻隻看見一張麵色平靜的臉。

自家主子生來就是鳳子龍孫,除了先帝,何時揣摩過彆人的心思了。

何禮不敢輕易開口回答,隻打個馬虎眼:“奴婢不明白皇上的話,還請皇上明示。”

“朕是問你,方才孫美人說的話,是為了和江才人互相扶持,還是純然發自內心呢?”

何禮恍若大悟:“哦,皇上問的是這個……”他腦中一邊飛快地思索,一邊對那位孫美人起些莫名的敬意。

後宮之事,除開皇後那裡,其餘各宮,於皇上來說都是小事。

娘娘們使計爭寵,有時這個和那個互相排擠,有時那個和這個又互相聯合,皇上全都看在眼裡,隻是懶得搭理。

就連新得寵的江才人和大羅美人,也沒得皇上多琢磨一星半點,如今這一位孫美人,到底有何特殊。

何禮想到這裡,說話的語氣略帶了三分鄭重:“依著奴婢的淺見,孫美人並不是與江才人互相扶持。”

他說到一半,略停一停,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臉色,見皇帝還是麵色淡淡,隻好又再說得細一些:

“恕奴婢直言,江才人的出身、位份,還遠遠用不上孫美人來提攜,反過來說,孫美人先前一直無寵,江才人也不會刻意栽培她,奴婢想,這二人應當是真心結交的。”

皇帝“嗯”一聲,忽地來一句,“給孫美人的東西,精心著些。”

何禮忙不迭應了:“是,奴婢明白,孫美人那裡的東西,皇上可有什麼話要囑咐?”

皇帝卻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麼,隔了許久,又不提後宮的事了:“張靈均可在禦書房候著了?”

今日主子天一腳地一腳的,把何禮繞得直冒冷汗,他一大早就去候著禦輦起駕了,還不曾問過禦書房的事。

幸好唐孝伶俐,替何禮答了:“回皇上,張大將軍一早派人進宮稟報,說他舊疾複發,難以起身,徐首輔已派太醫去了,後頭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皇帝沉默片刻,輕輕搖搖頭:“尾大不掉!”

這話無人敢答,恨不得全變了聾子啞巴,然而皇帝還是說下去:“後宮,也該起些波瀾了。”

自何禮向下的隨行太監,一個個把嘴閉得好似蚌殼,一聲不敢吭,禦輦和儀仗浩浩蕩蕩,安靜到了禦書房。

另一頭的永寧宮,也是一樣的氣氛凝滯。

皇後依舊告病,上頭鳳座空空,張貴妃領著眾嬪妃喝茶,然而神色卻不是孫雲兒記憶中的輕快。

大羅美人的嘴閒不住,見孫雲兒多看一眼張貴妃,便悄聲地嘀咕:“昨兒在慈安宮,太後一個字也不提上頭那一位的功勞,她回去可不要氣壞了呢。”

孫雲兒沒去慈安宮拜見,然而稍一思索,也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皇後消極避世,如今除了年節慶典這樣的大事肯露麵,平日隻對六宮之事放任自流,張貴妃辛勤操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太後卻一字不提,張貴妃不生氣才怪。

不過,皇後是太後親自挑中的兒媳婦,出身百年世家王氏,又與皇帝互相扶持著入主皇城,她的份量,又豈是旁人可比的。

孫雲兒看一眼那空空的鳳座,總忍不住想起早夭的大皇子,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今日張貴妃心緒不佳,便沒拘著妃嬪們多等,一道茶過後,對邊上的宮女道:“竹影,皇後娘娘鳳體違和,要好生歇息,我們這就告退了。”

竹影應了一聲,輕輕福一福:“奴婢恭送張貴妃和眾位主子。”

出得門來,張貴妃對孫雲兒微微頷首:“孫美人昨夜服侍皇上辛苦了,午膳好好用。”

孫雲兒還未得過張貴妃如此關懷,聞言受寵若驚:“是,妾多謝娘娘關懷 。”

今日大小羅美人沒急著先走,一邊一個挽住孫雲兒的胳膊,齊齊架著孫雲兒往前走。

大羅美人熱情地解釋:“妃嬪頭次事侍寢後,照例有一道補養藥膳,貴妃娘娘特地吩咐一聲,今日妹妹要飽口福了。”

小羅美人笑著嗔一眼姐姐:“瞧姐姐說得,仿佛孫美人是個饞貓似的。”她說著,輕輕搖一搖孫雲兒的胳膊,“孫美人家常愛出去逛的,一定知道哪裡有好景致,不妨帶我們去看看。”

這份熱情,無非是為著皇帝昨日的召幸,孫雲兒心裡明鏡似的。

雖然明白,卻不知怎麼拒絕,孫雲兒最不擅長的,就是拒絕。

幸好星兒到了麵前:“孫美人,我們才人想請教你針線,不知你是否有空。”

孫雲兒如蒙大赦,輕巧掙脫了大小羅美人的束縛:“有空的,有空的!”

今日江靜薇似是很沉默,一路上隻孫雲兒一個人吱吱喳喳,連翹在旁邊早察覺出異常,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不料自家主子還是自顧說說笑笑,反倒是星兒,迎著她的眼神,不住左右打量。

連翹使了半天眼神也沒得到主子回應,隻好尷尬地衝星兒笑一笑,無奈地低下頭去。

到了晴芷宮的側殿,分了座次一坐下,孫雲兒才發覺,江靜薇今日多擦了脂粉,卻掩不住那兩個青黑的眼圈。

後宮嬪妃所關心的,一是自身榮寵,二是家族興衰,眼下的江靜薇,顯然是為著前一條。

孫雲兒有些不自在,卻不知怎麼開口。

倘若是對著旁人,她自然有好些場麵話,對著江靜薇,卻不好意思過分作態,隻輕輕咳一聲:“姐姐昨夜……是不是因為白天走困了,所以睡不著?”

江靜薇心裡一團亂麻似的,聽了這話,還是一笑。

這個丫頭,連失眠的借口都替旁人找好了,了解的人,知道她是善良,倘若是不熟的人,還以為她是譏諷呢。

“昨兒有心事,有些睡不著。”江靜薇說著,小心地偷偷看一眼孫雲兒,卻正巧遇見對方那對晶亮的杏眼,不由得心中一跳,然而卻還是持住了不曾低頭,話語中微微帶了些急切,“我並不是為著吃妹妹的醋睡不著。”

下頭的話,隻怕是密語,連翹和星兒兩個對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江靜薇長長舒一口氣,語調帶了些猶疑,“說不吃醋,我自個兒也覺得這話不可信,可是我心裡確實不是吃醋的感受。”

孫雲兒卻頗有同感地點點頭:“姐姐這話,我懂。姐姐從前曾說過,咱們入宮,身上係著的,除了自己的榮寵,還有家族的興衰,我們如今不過是……”

想了半天,孫雲兒也沒想出合適的話來,隻好搖搖頭,“我私心覺著,我們不必為這樣的事生分,隻是不好和姐姐直說。”

江靜薇麵上帶了些笑意,伸手握住孫雲兒的手:“我也是一樣的心。”

兩人都不是斤斤計較的性子,話已說開,便把恩寵的事拋到腦後,談起宮中事來。

江靜薇聖眷優容,家中又是做官的,消息無比靈通,一開口就叫孫雲兒吃一驚:

“張貴妃今日心緒不好,可不光是為了慈安宮的事,她的胞兄張靈均大將軍一大早就派人進宮報了舊疾,說不能及時麵聖呢。”

“想來張貴妃兄妹情深,她為兄長擔心,這也是理所當然。”

江靜薇頓一頓,將身體稍稍傾斜,湊得近些,“妹妹有所不知,張將軍自兩年前大敗北夷後,就逐漸飛揚跋扈,凱旋入京時竟命百官跪迎朝拜,惹得朝中物議如沸。皇上胸懷寬大,自個兒把這事給認下來了,隻說是自己下令叫百官跪迎的,這才揭過了文臣武將的過節。誰料竟把張大將軍的傲氣給養出來了,今日他稱病不進宮……”

此時的江靜薇,已不是平日那溫柔嬌羞的模樣,瓜子臉上一對丹鳳眼神采飛揚,正深深凝視著孫雲兒。

孫雲兒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江才人,的的確確有過人之處,與她一比,自己的那點子嬌憨伶俐,全好像小孩鬨著玩了。

想一想在家所受的叮囑,孫雲兒立時明白了母親和姐姐的苦心,她雖有些自保的小聰明,卻沒有開拓疆土的本事,守拙本分,才是她的出路。

不過,她孫雲兒到底也是正經選進宮的,與旁人相交,怎麼可以一味軟弱低頭。

既然天真無知,那麼她便發奮向上。

“妹妹愚鈍,若是猜錯了,姐姐可彆笑話我。”孫雲兒理一理心中思緒,思忖著開口了,“張貴妃為著張大將軍的事不痛快,是不是怕自己受牽連?”

“是,也不是。我聽父親說過,皇上是一位明君……”說起皇帝,江靜薇頗有些不自在,很快地繞了過去,“張貴妃雖然頗有才乾,可是我瞧她心思很重,聽了娘家的事,隻怕自己先要亂了陣腳,這樣一來,宮務就得落在皇後身上了,可是皇後……也不知這次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境況,你我這樣的身份,隻安靜修身就是了。”

這是提點孫雲兒,這些日子要低頭做人。

孫雲兒心領神會:“我明白了,多謝姐姐提點。”說罷,立刻知機地提起彆的話來,“對了,皇上說要賞我些好布料,我想送姐姐一些,還請彆嫌棄。”

從晴芷宮出來,孫雲兒隻覺得獲益匪淺,一路上低頭沉思,又沒瞧見連翹的臉色。

連翹忍得許久,待走到無人處,終於忍不住了:“美人,奴婢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孫雲兒今日唯恐學得不夠,連忙點頭應下,“我不是說了,在宮中,要仰仗你的地方可多著呢,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美人如今這樣待江才人……隻怕不妥。”

孫雲兒不意聽見這一句,不由得猛地回頭。

連翹見主子麵色冷淡而驚疑,不由得發急,“奴婢不是那種意思!”

孫雲兒也不希望身邊的宮女是個挑撥是非之徒,聽見連翹急著剖白,知道這丫頭是一時話沒說好,便放緩了聲氣:“你慢些說,我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