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奴婢名叫唐孝,是養怡居伺候的小太監,特奉何禮何公公之命,來提前知會美人一聲,明兒皇上會翻美人您的牌子,請美人提前做好準備。”唐孝說著,衝連翹笑一笑,“還請這位姐姐代美人打點妥當。”

“是,是,不敢當唐公公一聲姐姐,我叫連翹。”連翹自報家門,看一看主子滿臉糊塗,忍不住替主子問一句,“我們美人這事……”

宮中說話,自來講究個委婉,這樣才好給旁人留餘地。

眼前的孫美人主仆,雖然冷寂許久,規矩倒是一點都沒落下。

這位美人,生得嬌俏靈巧,人又懂事,看著不光能得寵,還能走得長遠,唐孝似乎有些明白了,何公公那罕見的好心是哪裡來的。

於是,對著這主仆倆,唐孝倒願意多說幾句:“今兒是十五,所以皇上特地吩咐了,明日再翻美人的牌子。”

每逢初一和十五,該是帝後團聚的日子,這規矩,宮裡人都是懂的。

皇上今日不能召幸妃嬪,可還是提前吩咐了次日召幸自家美人,這豈不是天大的恩寵。

連翹聽了唐孝的話,稍一思忖,立時喜上眉梢:“不曾想我們美人有這樣的福氣,多謝唐公公提點!”

怎麼不是福氣,第二天侍寢,頭一日皇上就下令翻牌子,這樣的榮寵,在貞平一朝,算是頭一份的了。

孫雲兒再憨直也明白過來,這唐孝巴巴地跑來替敬事房提前傳話,是賣人情來了。

她心裡還糊糊塗塗的,也不知自己哪裡得了皇帝青眼,然而這事唐孝一個字不提,顯然是問不出的了,隻好笑著道:“唐公公一路辛苦,連翹,請公公喝茶。”

不待連翹進屋取銀子,唐孝就連連擺手:“不敢不敢,美人不必客氣,何公公管得嚴,不準我們亂收的!”

何禮算是個忠厚人,對下頭小太監們管得嚴,尋常宮女、太監乃至低位妃嬪的孝敬,都是不準收的,唐孝哪怕再貪心,也不敢壞規矩。

更何況,眼前這位孫美人得寵的日子隻怕多的是,他更不會為著幾兩碎銀,就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

孫雲兒再客氣兩句,唐孝仍是搖頭不止,孫雲兒隻好作罷:“既如此,公公且請等一等。”

唐孝見孫雲兒提了裙子進屋,倒有些奇,不知這美人要弄什麼玄虛,不論是什麼金銀珠寶,他肯定是不會要的。

不多一會,就見孫雲兒雙手捧著一方帕子出來:“這是我平日解饞用的瓜子,公公帶一把,閒來嗑著解悶。”

唐孝不曾想到,這位孫美人鄭重其事捧出來的,竟是這麼一把東西。

再看一看眼前的孫美人,一雙杏眼亮晶晶的,幾乎能映出人影來。

唐孝在宮裡也有三四年了,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主子,這時不由得有一瞬的語滯,隨即便笑嗬嗬接了東西:“哎,那奴婢就多謝美人的好意啦。”

想一想何公公的善意,除開看好這位美人的前程,隻怕也有那麼一丁點兒,是看這位主子嬌憨天真,純良可人。

唐孝把手帕袖了起來,才一回身,卻瞧見容貴嬪遠遠站在正殿門口,他心裡一跳,趕緊上去請安。

容貴嬪的麵上,還帶著淡淡笑意:“唐公公,養怡居的差事不忙嗎?怎麼有功夫踏足我這宣明宮?”

唐孝心裡一個激靈,連忙把腰弓得更低些:“回容貴嬪的話,奴婢是來替敬事房傳話給孫美人的。”

敬事房自有使喚的小太監,哪用得著養怡居的人傳話,便是唐孝肯跑腿,何禮也不準養怡居的人墮這個威風。

話音才落,唐孝自個兒也覺出裡頭的漏洞來,連忙又描補:“敬事房的公公們恰巧都有事忙,奴婢揀個便宜,往孫美人這裡跑一趟,來露個臉。”

容貴嬪何等通透,聞言微微頷首:“這樣看來,皇上是要召幸孫美人了。”

話已說破,唐孝也沒什麼好瞞的,硬著頭皮應個是,心裡卻暗暗納罕,眼前這位容貴嬪,向來溫婉平淡,怎麼今日卻改了性子。

幸好,容貴嬪還是和從前一般體麵,並不曾為難下頭人,對唐孝揮揮手便放了他走。

孫雲兒本要回屋的,可是看見宮裡的主位娘娘出來,怎麼好進屋關門,一動不動等了半天,待容貴嬪放走唐孝,便蹲一蹲身準備回去。

容貴嬪遠遠掃過一眼東側殿,回頭吩咐墨風:“咱們去德陽宮。”

容貴嬪並未特地放低聲音,連翹聽得頭皮一麻。

待容貴嬪走遠,連翹趕緊問孫雲兒:“美人,容貴嬪是不是不高興了?她去德陽宮,是不是要向張貴妃告狀?”

孫雲兒立刻搖頭:“怎麼會,容貴嬪是個有氣量的人,我沒得寵時,她尚且和氣相待,我如今將要得寵,她怎麼會不高興?”

連翹想一想方才容貴嬪的眼神,隻覺得心裡不安:“可是,美人這次侍寢,比旁人又格外不同些……婦人妒忌之心,不可小覷啊。”

這話說得倒很有道理,孫雲兒聽進了耳朵,便歪著頭認真想了片刻。

然而,半晌後,孫雲兒還是搖了頭:“我瞧容貴嬪不像那樣的人,大小羅美人鬨騰成那樣,她一個字也沒嗬斥過,我比那姐妹倆,才哪兒到哪兒。”

連翹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這倒也是。”

轎輦又輕又快,不過片刻,就到了德陽宮。

張貴妃才打發走了敬事房的小太監,便聽得下頭來報,說容貴嬪求見,她連忙伸手止住慶雲的話:“孫美人的事,等會再說。”

話音才落,容貴嬪便笑盈盈踏進殿內:“貴妃娘娘,妾貿然來訪,不知打攪了沒有。”

張貴妃笑著欠一欠身,客氣兩句:“貴嬪妹妹是盼都盼不來的貴客,談何打攪。”

宮裡一乾人等,最可憐可歎的,就是這個容貴嬪。

皇上為了江山穩固,斷送了這姑娘一生,徐家人為著一份前程,齊齊上陣,勸這姑娘自個兒跳了火坑。

這姑娘生得實在寡淡,便是慶雲等大宮女都比她有姿色,皇上如今是九五之尊,從前也是鳳子龍孫,哪願意親近一個樣貌尋常的姑娘,因此隻納娶當日在她房裡枯坐喝茶,借口尚未及笄,片刻之後就走了出來。

自那以後,容貴嬪的屋裡,再沒見過皇上的身影。

可是這事,哪邊都難,知情人對著皇上和徐家,也隻能歎句造化弄人,無可奈何。

皇上當年若不和徐家聯手,便要眼睜睜瞧著未成年的十一弟做傀儡皇帝,他這成年的皇兄,隻怕是憑空就多幾條造反的大罪;而徐家呢,若不和皇上聯手,也要被那些欲立小兒皇帝的人,給生吞活剝了。

然而,說來說去,最可憐的,還是容貴嬪這小小的女子。

張貴妃想到這裡,不由得又在心裡歎口氣,對著容貴嬪,又多幾分耐心:“貴嬪妹妹突然來訪,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

容貴嬪坐在殿中看書,忽地聽見外頭人聲,便走出來看,誰知乍然就聽見孫雲兒要侍寢,心裡亂成一團,這便想著往張貴妃這裡來問一聲。

可是張貴妃開口問了,她卻不知道怎麼說。

“我……沒什麼事,二皇子呢,怎麼不見?”

“哦,洛兒馬上要進玄英殿讀書了,我的意思,叫他先去拜拜師父,所以不在殿裡。”張貴妃上下打量一番容貴嬪,忽地問,“可有人怠慢妹妹?皇上有旨,妹妹那裡務必要優容以待,決不準敷衍,若是妹妹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訴我。”

不知是因為張貴妃關切的語氣,還是話裡的深意,容貴嬪神色一動,竟當真問了出來:“孫美人明日要侍寢,事先竟沒一絲風聲透出來,我還是偶然遇見養怡居的小太監唐孝,問了才知道這事,貴妃娘娘您知道這事嗎?”

這話說得頗有技巧,仿佛是在說孫美人使了心機,媚惑皇上。

慶雲方才自己也這麼疑心,然而聽見容貴嬪這麼說,卻還是眉心一跳。

榮貴嬪的意思,在後宮裡,可算得上舉足輕重的,她疑心起那位孫美人,隻怕孫美人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慶雲不由得看向自己主子,不知主子會向著誰。

張貴妃輕輕靠坐在椅背裡,連眉毛也沒掀一下:“原來是這事,方才敬事房已經來報了,這事我已經知道。”

她說著,湊近一些,頗有些推心置腹地道:“我們這些高位的妃嬪,哪有跟下頭小的置氣的道理,妹妹若是為了這個生氣,竟是大可不必了。”

容貴嬪被堵得無話可說,抬頭看一看張貴妃。

眼前的女子,一張端方的容長臉,柳眉俊眼,雖不再年輕貌美,卻還是風姿綽約,再加上她誕育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捏著協理六宮之權,在後宮可說是位同副後,哪裡懂得自己這個無寵之人的難處。

容貴嬪用力咬一咬嘴唇,還未再開口,張貴妃又微笑著道:“孫美人的事,確實是出人意料,可是這事卻也對妹妹有利,你當初選她和羅家姐妹,不就是看中她們新鮮嗎?有了這三位得力助手,妹妹也終究會有承寵的一天,是不是?”

麵子和裡子,張貴妃都給了,道理,也掰開揉碎講得清楚,容貴嬪抿著嘴唇沉默片刻,又揀閒話說了幾句,得體地告辭出去了。

待容貴嬪走遠,慶雲才輕聲開口了:“這位主子,從前還覺得她溫柔敦厚、善良天真,如今看著,竟是麵善心窄,原先選了三位美人,是指望人家替她爭寵,如今人家得寵了,她又氣得要興師問罪,還好娘娘講得清道理,好歹把她打發回去了。”

張貴妃微微一笑:“你自己方才還說孫美人恐怕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呢,這會怎麼又替孫美人義憤起來?”

慶雲訕笑一笑:“倒也不是為了孫美人,隻是不忿那容貴嬪,無事時恭恭敬敬,一有事,就來挑唆娘娘做惡人。”

“你當她生氣,是為了孫美人得寵?”

“難道不是?”

“她能給大小羅美人出主意,叫那姐妹倆輪番陪著皇上聊天,以便留住皇上,怎麼會因為孫美人得寵而生氣?”

慶雲正是想不通這點,聞言端起茶碗,作個頑皮的樣子:“瞧奴婢這個笨腦子,就是離不開娘娘教導,還請娘娘教教奴婢。”

張貴妃展顏一笑:“油嘴滑舌。”她抿一口茶水就擱下了,慢慢點撥慶雲:“有恩寵的人,才在意恩寵,容貴嬪她有的是什麼?”

“是地位,是九嬪之首的尊貴。她……哦!”慶雲到底不是糊塗蛋,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容貴嬪不是為孫美人得寵生氣,而是在擔憂,孫美人驟然得寵,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在意的,是宣明宮主位的權力。

“這麼看,那個孫美人可懸了。”慶雲良久才出聲,“咱們要不要盯著點宣明宮,倒不為了彆的,隻怕鬨出事來。”

“罷了,一個小小的美人,還用不著我去操心,等那孫美人成了氣候再說。”張貴妃說著,倒又歎口氣,“要操心,我也得操心潛邸上來的這些老人。”

慶雲一下子把宣明宮拋到腦後,臉上湧出一股鬱色:“娘娘說得是,今天去慈安宮拜見,太後娘娘一句娘娘的功勞也不提,隻說是皇後管理後宮得宜,皇後管什麼了!她……”

張貴妃輕輕咳一聲,慶雲連忙轉過話頭:“還不是為著這些日子宮裡的流言,說那孫美人是皇後安插的棋子,帝後因為這事才失和的,太後娘娘聽見這話,不高興了,便遷怒在娘娘頭上。”

慶雲說到最後,又是沮喪又是氣憤:“嘴長在彆人身上,娘娘就是想管,也管不住啊!這個和嬪,從前就喜歡亂嚼舌根,如今年紀大了也不知道收斂,她傳這樣的謠言出來,究竟是何居心?就是幾個新人,也比她有規矩些!”

說了一大長串,慶雲愈發氣憤,不由得又道:“說起來,還是皇後作下的事,皇上選了一對姐妹花羅美人,太後見了不喜,不過是歎了口氣,皇後立刻出聲留下了那個木頭似的孫美人,如今倒好,成了旁人編排閒話的把柄,她也不算冤枉!”

張貴妃仿若不曾聽見慶雲最後的一番話,隻淡淡一笑:“和嬪哪裡是沒規矩,她是成心的,踩下那個孫美人,不就把她宮裡的趙美人給顯了出來?”

這踩的是孫美人嗎?這踩的是皇上皇後的臉!

如此拙劣的手段,也就那個和嬪能使得出來,偏生她命好,還能有位公主傍身,倒比無子的麗嬪,身份還貴重些許。

慶雲內心有些鄙夷,然而不過一瞬就把和嬪拋在腦後,轉而擔憂自家主子。

“那……娘娘為此受太後斥責,豈不是飛來橫禍?這還罷了,若是皇上也對娘娘……娘娘不怕嗎?”

“太後哪裡斥責我了?她不是還關懷了洛兒讀書的事?再說,我有兄長在軍前效力,還有皇子公主傍身,又握著協理六宮之權,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張貴妃輕輕彎起嘴角,雙目中卻湧起一股寒意,“不過,和嬪那裡,是該給些教訓了。”

慶雲不由得摩拳擦掌:“是扣靜瀾宮的月例,還是叫和嬪抄書?”

“你呀,老是喊打喊殺的,成什麼樣子。”張貴妃輕輕嗔一眼慶雲,“和嬪疼四公主疼得緊,便給四公主多送些玩意兒去,什麼小木馬,小花球,不拘什麼,隻要是孩子喜歡的,統統送去靜瀾宮。”

四公主如今已是蠻橫無理了,若是由著她玩,再過一二年,豈不是敢去捅天。

哪日四公主闖下禍來,和嬪這個無寵之人,隻怕是護不住。

到那時候,這母女兩個,隻怕就要一損俱損了。

主子這招雖然高妙,卻也實在狠心,慶雲暗暗咋舌,自去替主子吩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