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蹄子踢得可狠了。
世子醒來的時候已不認人,呆呆愣愣,同他說話竟半晌不應。
太醫說,大概是壞了腦子。
一家人聽得此塌天噩耗,圍在床前哭得死去活來。好在老天保佑,世子很快便有好轉,沒兩天,便重新把人認識了一遍。
隻是,他總記不住事兒,前一刻剛問過時辰,下一刻又問,煩得餘小柔乾脆把滴漏擺到世子病床前。
世子這種情況,太醫也說不清是否還會再一步好轉。
同樣說不清楚的,還有阿銀的去留問題。
世子腦子壞了,還需要念書麼?為難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挺不合適的。
等待的這些天,阿銀坐立不安。
芝華和她一樣難受,生怕被趕走。於是兩人分了餘小柔的活,在院兒裡做些灑掃,儘力凸顯自己的存在意義。
阿銀還跟餘小柔了解過,要是不做伴讀,在王府裡隨便謀個差事,月錢能有多少。
世子一直在房裡休養,不過春安院卻一點兒也不清靜。
宮裡天天來人,珍寶、補藥流水似的送進來。太子、皇子輪番來探望,無不表示擔憂。
側妃沈氏也來關心過兩次,就是走的時候沒壓住嘴角,差點笑出聲。
這天下午,阿銀正百無聊賴地在書房打掃,忽聽得有人叩門。
春安院的崔管事來找她了。
“那個,阿銀啊,你滾、滾、滾……”
阿銀心頭咯噔一下。要她滾蛋?能不能換個委婉的說法。
管事:“你滾運了,王、王爺說,你若能、能幫世子練好腦子,少不了賞、賞賜。”
阿銀大鬆口氣。
春安院的管事,他口吃。
小柔姐說過,整個春安院伺候的都是世子的部下,要麼年老要麼殘疾,沒去處,世子便全收留己用。
這位崔管事便是其一,曾在軍中管糧草。
口吃不打緊,嚇人就不對了,阿銀冷汗都出了一身,才聽出來,原來是有好事兒等著她。
王爺有他獨特的想法,腦子不練要廢,人不逼要萎,世子那腦子就應該刺激刺激。
於是,不僅沒趕她走,還要她多多教世子讀書。
阿銀喜出望外:“多謝崔管事送來好消息。過兩日得空,我請崔管事吃酒!”
崔管事:“滾、滾、滾……”
還“滾”?
崔管事笑嗬嗬的:“滾雪樓的歲、歲寒酒,院兒裡的兄弟們都、都喜歡。”
阿銀:“好嘞,我記下了。多謝崔管事指點。”
這院兒裡伺候的,除了她們三個姑娘,其餘都是世子的部下。把他們打點好,往後也可混得開些,這點錢可不能省。
阿銀暫且留下來了,芝華也沒被趕走。總之,春安院一切照舊。王爺王妃堅信,世子自有佛主保有,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於是,第四天的早上,阿銀和世子在書房重新認識了一次。
這天天氣不錯,暖陽穿過東邊兒的窗戶,斜照進世子深褐的眸子裡,照出幾分彆樣的味道。
怎麼說呢,不太聰明的眼神。
阿銀深感可惜。
去年大軍班師回朝,她也上街去瞧過熱鬨,隔著人山人海,瞧不清楚那馬上的英雄,隻是覺得威風極了。
眼下,大英雄呆呆看著她,威風掉了一地。
“你叫什麼?”他問。
“我叫阿銀。”阿銀點著香,回答道。她點了提神的檀香,希望能夠起到一點醒腦的作用。
“哦……”世子坐在圈椅上,點點頭,若有所思,“‘阿金’啊,名字不錯。”
她蓋上香爐,糾正:“是阿銀。”
“嗯?哦……”世子反應遲鈍,沉聲了片刻,“那個,阿鐵啊,倒杯茶。”
阿銀:“……”
她提起水壺為世子斟茶。鍍著晨曦的水線緩緩流入杯盞,茶香四溢,同樣很是提神醒腦。
她一時不知該不該提醒世子又喊錯了。
世子揉著額角,思考著:“看你表情不對,本世子又說錯了?難道是叫‘阿鋼’?”
阿銀後槽牙微微發緊,臉上卻是微微一笑:“……但憑世子喜歡,您叫我什麼便是什麼吧。”
總之跟金這一類過不去了,是嗎?
他高興就好,隻要能留她下來賺那二兩月銀,叫她“阿鍋”也行啊。
阿銀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顆真心全給了銀子。
她正努力忍耐,不妨世子伸手,竟端起茶就喝。
阿銀眉毛驚飛:“欸!”
話音未落,“噗——”世子一口茶噴出來。
遲到的一個“燙”字,從她嘴裡緩緩吐出。剛煮開的茶呀!她忘了說!
阿銀掏出帕子,手忙腳亂地擦著桌上的水:“糟了糟了,書打濕了!”
世子他疼得齜牙咧嘴:“……”舀了勺涼水就往嘴裡灌。
好容易緩解了燙痛,一扭頭——
那丫頭正捏著帕子,慌張地打掃著一塌糊塗的桌子。
時間短暫靜止,他的眉頭深深皺起,似連綿群山。
阿銀滿腦子都是救書,隻顧著擦書上的水——
“砰!”
正擦著,一把匕首直插在她手邊,紮透桌布,深深釘進桌麵。
阿銀渾身一抖,迅速把手縮回。
差一寸就紮她手上了!
刀身反照著窗外的光,晃人眼睛,也晃得人心頭發毛。
“想燙死我!”他眉目泛冷,口吻之中仿佛夾著冰刀。
阿銀嚇得一哆嗦:“不、不是……我忘了提醒世子了,我下次一定記得說!”
“嗬,”世子挑眉,口吻涼涼,“本世子燙了,你卻緊張桌子?”
阿銀:“桌上這麼多書,濕了墨就看不清了呀。”
她真的是這麼想的,這也是本能的反應!換了是在家裡,出了同樣的事,大家也是先救書的。
不,不對……換了在家裡,就是燙死自己也不可能把水噴在書上。
世子輕哼一聲,勉強接受她的解釋,伸出一指,挑了下桌布:“放這玩意兒又是何意,嚴禁本世子玩兒刀?”
阿銀小心翼翼回道:“書房重地,乃大雅之境。”
見世子皺眉,她嘴裡立即就是一個拐彎兒,“不過,這一屋狹窄,放得下千萬文章,卻容不下世子的蓋世神威。您若喜歡把弄兵刃,不妨到院兒裡玩去,也好饒了這桌子。”
這馬屁應該拍得不錯。
世子沒有吭聲,隻是慢悠悠拔起桌上的匕首,看了眼刀,又看了眼她,然後——
將這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銀渾身一顫,僵住了身子。刀刃的寒氣仿佛穿透皮膚,進入骨髓。
好嚇人!
“當一個人死到臨頭,急中生智,拍出的馬屁才叫一個絕。你不妨再想想,這馬屁還能怎麼拍。”
世子冷笑,在她耳邊這樣說道。
冰冰涼涼的匕首貼著她的脖子,阿銀嚇得連呼吸都不敢起伏。
這世子剛才還像個呆子,怎的一下子又如此凶狠,真要殺人似的。
阿銀半晌沒吭出聲來。
靜,隻聞窗外的枯枝被風吹動,發出難受的嘎吱響。
她想不出來,腦子如她的身子一樣,停滯住了。
刀鋒靠近白皙細嫩的脖子,持刀的手幾乎觸到了那片細膩。男人的鼻子自然也靠得近,不可避免地嗅到了淡淡的女人香。
荊子燁又皺了眉。
遠處,傳來野貓打架的聲音,滋兒哇亂叫著,叫得人心裡發毛。
阿銀汗都要出來了。
終於,世子嗬笑了聲:“你若識相,就自請離府,若不識相,……誰也不能保證,沒有意外。”
阿銀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真的好怕。可進府之前她就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不是麼。
二兩月錢的活,她丟不起。王爺的賞賜她也很想拿。
世子定是在虛張聲勢,意圖趕人,彆怕。
阿銀這樣想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去:“可我離府之後,若王爺再往書房塞人,世子又該如何?難不成又接著趕人?”
世子:“這就不勞你掛心了。”
阿銀:“其、其實我想過了,咱們不背文章,隻記些要緊的句子就行。這樣一來,世子輕鬆,我也輕鬆,王爺也能滿意。”
世子:“如此敷衍?。”
阿銀:“不算敷衍,是量力而行!試試吧,您一定可以的!”
世子沉默了片刻,問:“如何試?”
他肯一試就好,阿銀暗鬆口氣,飛快道:“譬如《論語·為政》,咱們挑著記一句‘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不必全篇背下。”
世子若有所思,喃喃念著:“學而不思則罔……”
很好!阿銀鼓勵道:“後半句,您再想想?”
世子:“不思不學則爽?”
阿銀:“……換一個——‘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世子他緩緩收了刀。
阿銀猛鬆一大口氣,摸摸自己完好無損的脖子,心有餘悸。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尿嗞醒也?”
阿銀狠狠地抽了抽嘴角,他故意的吧?!
她不死心:“沒關係,咱們換個更簡單的,隻有八個字——‘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世子他凝著眉頭想了想,認真地問道:“生魚為何憂患,死魚為何反而安樂?”
阿銀:“……”她真想掀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麵裝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