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榻旁,窗戶大開著,院中的梅花已逐漸枯萎,風一吹,落下一地殘葉。
淑妃正懶洋洋斜靠在榻上,讓宮女給她捏肩,最近十來日,她沒少往太後那兒跑,今日午休過後,她特意晚去了會兒,太後竟還沒醒,也不知怎地如此嗜睡。
她等了又等,坐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見著人,三言兩語就將她打發了,也沒留她一起用個晚膳。
她心中仍不大痛快,揮揮手將捏背的婢女,攆了下去,讓人擺了膳食,一頓飯吃完,她又將素錦喊了進來,“四公主近來在忙什麼?”
“回娘娘,聽星辰說,最近十來日,四公主一直忙著作畫。”
“畫的什麼?”
“星辰她們也不清楚,四公主在書房時,以往還會讓星辰、星月伺候一下,如今都是自個進去,不許人打擾。”
淑妃那雙柳葉眉緊緊蹙了起來,神情也有些不快,“真是好大的架子,摔一下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斷了腿,學齋都能去,卻懶得往本宮這兒跑,晨昏定省全拋之腦後,真是年齡越大,越不將本宮放眼裡。”
自打真正的四公主夭折後,她的脾氣就遠不如之前,動輒發火,一旁伺候的秦嬤嬤忙勸了一句,“娘娘息怒,老奴這就讓人將四公主喊來。”
宮女來喊時,謝雲訣正在用晚膳,她並未直接過去。
她剛從學齋回來一會兒,肚子早餓了,慢條斯理用完晚膳,方停下銀箸。
一旁的小宮女,等得焦心不已。
謝雲訣又不緊不慢地洗了洗手,走前,她給星月使了個眼色,讓她守好韶華殿。
幫忙畫連環畫的事,謝雲訣並不想讓淑妃知曉,她還特意叮囑了方凝,讓她和陸菁幫忙瞞著,彆對外聲張。
謝雲訣帶上星辰,去了景華殿,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整個皇宮越發顯得巍峨。
來到景華殿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夜空中,幾顆星星散發著慘淡的光芒。景華殿倒是燈火通明,宮女早已掌燈,待通報過後,謝雲訣方進去。
宮女掀開簾子時,謝雲訣先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是龍涎香,嫋嫋煙霧從三足鎏金香爐裡飄起,盤旋著飄到了空中。
殿內十分奢華,博古架上擺著各種古玩,淑妃喜愛玉石,往裡走,還能瞧見許多玉器擺件,羊脂白玉製成的人型貔貅,玉麒麟,玉如意,應有儘有……梳妝台上也丟著好幾樣珠寶,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淑妃就斜靠在鴛鴦引枕上,一頭烏發散了下來,宮女正跪在身後,為她保養發絲。
隱約能聞到淡淡的幽香。
謝雲訣恭敬行了一禮,雖然心中明鏡似的,麵上卻染著疑惑,“不知母妃喚我來所為何事?”
淑妃纖長的手指,撚起草莓吃了一枚,哼道:“你還知道自個有個母妃?”
這話不啻於直接說她不孝,這個世道孝道大於一切,根本沒有你不慈,我可以不孝一說,若傳出去,謝雲訣也不必做人了。
謝雲訣並未下跪,她手指輕輕顫了顫,眼眶突地紅了,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著淑妃,“母妃這是何意?”
淑妃心情不佳,哪有心情哄她,她隻咬了一口草莓尖,剩下的部分,連同草莓葉托都被她丟到了桌案上,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纖纖玉指,聲音微沉,“何意?你倒好意思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有母妃。”
謝雲訣麵上滿是疑惑,隨即一臉恍然,“母妃是在怪女兒來得不勤嗎?”
謝雲訣早就猜到淑妃會沉不住氣,她拿起提前準備的帕子,擦了擦眼睛,剛擦完,眼中瞬間盈滿了淚。
她拚命壓下了抽噎,聲音卻透著委屈和難過,“之前母妃說,不必日日跑來,女兒才信以為真,宮裡用錢的地方多,您也是知曉的,我手頭又沒餘錢。”
說到最後,哽咽地幾乎說不出話來,“近來因著皇祖母的生辰禮,一直在犯難,便宜的東西拿不出手,隻好辛辛苦苦作畫,著實有些忙,是想起您的話,才來得少了些。”
淑妃被噎得說不出話,“倒是怪我?”
謝雲訣吸了吸鼻子,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她流暢白皙的小臉砸了下來,瞧著好不可憐。
她咬了咬唇,半是委屈,半是倔強,“女兒哪敢怪您,左右是女兒思慮不周,就算再忙,合該派人給您說一聲,女兒隻是難過,母妃,有時我都懷疑,自己不是您親生的,您剛剛那話,若讓人知曉,女兒乾脆也彆活了,吐沫星子都能淹死我,還不若一頭撞死得了。”
她堵著一口氣,說完,就要去撞柱子。
宮女們嚇了一跳,淑妃也一駭,猛地從榻上蹦了起來,哪兒還有之前的懶散。
秦嬤嬤連忙上前一步,抱住了謝雲訣,“哎呦,小祖宗,娘娘隻是想您了,隨口抱怨一句罷了,哪是在怪您,您可不興犯糊塗。”
說著還不忘給淑妃使眼色。
淑妃神色僵了僵,對上了謝雲訣紅彤彤的眸,她脖子一梗,下巴一揚,死犟死犟的,竟還想撞柱子。
淑妃不止一次領教過她的倔強。
謝雲訣九歲生辰時,方凝送她一隻烏雲蓋雪,是隻上半身為黑色,下巴至腿皆為白色的小貓兒。
謝雲訣很喜歡,每日愛不釋手的,從學齋歸來,都是先去看看她的小貓,唯恐磕了碰了。
淑妃覺得她玩物喪誌,讓人將小貓兒丟到了池塘裡,謝雲訣尋了許久,發現它時,小貓兒已沒了呼吸,她便開始給她鬨。
小小的一個人,也不知氣性怎地如此大,第二天連學齋都沒去,不吃不喝,拿絕食做反抗,被淑妃打了幾巴掌,疼得渾身發抖,也不肯去念書,堅持讓淑妃道歉。
淑妃又哪裡肯低頭,惱怒之下將她關了起來,對外宣稱她染了風寒。
謝雲訣餓了兩天兩夜,奄奄一息時,也不肯低頭,堅持讓淑妃道歉,淑妃險些氣死,後來,還是因著皇上過來探望,怕被皇上發現,淑妃才不得已道歉。
淑妃真是怕了她了。
她還要拿她爭寵,哪能真讓她撞柱子,她趿著繡花鞋,下了榻,拿帕子給謝雲訣她擦了擦淚,少不得安撫一下,“這烈性子隨了誰,哪有怪你不孝的意思,一句玩笑話也值得你當真,沒錢跟母妃說就是,至於這麼為難自己。”
淑妃使了個眼色,秦嬤嬤忙去梳妝台前,取出一個紫檀木雕花錦盒,她將盒子打開,小心翼翼捧到淑妃跟前。
淑妃順手抽出三張百兩銀票。
三百兩,在淑妃眼中,著實算不得多少,她出身寧遠侯府,嫁妝本就豐厚,因著她在皇上跟前還算得臉,父兄每年都會給她不少好東西。雖然不樂意給一個贗品多花錢,淑妃也是要麵子,講排場的,她又多抽了兩張。
“這些錢,你拿去花。”
謝雲訣吸了吸鼻子,彆開了腦袋,雖沒接,情緒倒是緩和了些,“女兒哪能要母妃的錢?”
“母妃的不都是你的?”淑妃將銀票塞到了她荷包裡,溫聲說,“母妃也不是說話不算話,確實是想你了。”
謝雲訣仍僵著身體,站在那兒,沒接這話。
淑妃心中暗惱,恨不得抽她一頓,卻又隻能給自己尋個台階,“以後這樣吧,每個月,初一、十五過來一趟就行,好歹讓我十來天見著一回人。”
說句實在的,她日日來,淑妃還嫌煩呢。
謝雲訣見好就收,沒再端著,撒嬌般說了一句,“我都不知要不要信了。”
淑妃沒好氣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彆蹬鼻子上臉。”
謝雲訣笑著躲了一下,“我也確實忙,又得忙課業,又得作畫,哪裡得閒,嬤嬤,您可得給我作證,免得以後母妃又怪我來得少。”
她沒來,自然不是忙,之前再忙都能抽出時間來,隻是不想麵對她。淑妃好歹養了她,謝雲訣無法對她做什麼,卻也不想整日圍著她,當她的工具。
她也是人,合該有自己的人生。
秦嬤嬤捂唇笑了笑,“成成成,給你作證。”
回到韶華殿時,謝雲訣將銀票掏了出來,這是淑妃第一次給她錢,她為淑妃當牛做馬十幾年,不要白不要。
實際上,她之所以賣慘,也不過是想弄點銀子,她想賺錢,必須得有本錢才行。五百兩,足夠再買一個鋪子了。
謝雲訣將銀票收了起來,買鋪子前這五百兩還有大用。
翌日便是二月初一,微風和煦,霞明玉映,縷縷金光透過窗欞灑了進來。
謝雲訣選了一件淡藍色流雲紋交領短衫,下身是雪白色長裙,素雅又得體,收拾妥當,便去了慈寧宮,要先給太後請安。
瞧見謝雲訣,趙嬤嬤忙將她迎了過去,“四公主來的正巧,太後娘娘剛醒。”
謝雲訣抬腳跨入了門檻,上次來,門上還掛著厚重的竹篾,這次已拆了下來。
謝雲訣含笑問了一句,“皇祖母近來睡得可好?”
太後睡眠不算好,時常失眠。
趙嬤嬤笑著答:“好多了,上次太子又送來幾盒熏香,皆有安神的功效,這不,睡到現在剛醒。”
“那就好。”
謝雲訣隨著趙嬤嬤跨進了正殿,太後娘娘年齡越大越信佛,殿內還設了一個小佛堂,今日是初一,正是需要供奉的時候,案桌上擺的有時下成熟的瓜果,還有糕點、肉類,幾縷青煙從香爐嫋嫋升起,在室內盤旋不散。
進去右拐,繞過喜鵲登梅圖落地插屏,便是太後的寢殿,她老人家剛被皇後扶著下了榻。
方皇後出自安國公府,年輕時也是位國色生香的美人,比起容顏,大家總是第一時間注意到她的氣度,她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絲從容,端的是雍容華貴。
謝雲訣笑著給太後和皇後請了安,太後今年已六十,臉上已經長了幾塊老年斑,瞧著很蒼老,聲音倒是溫和的,她朝謝雲訣招招手,“快起來吧,讓皇祖母瞧瞧,臉上的疤,去了沒?”
謝雲訣前幾日來過一次,當時額上的傷還未好,她老人家還賜了不少藥,謝雲訣彎了彎眉,乖巧地走到了太後跟前,還炫耀般晃了晃小臉,“好啦,您瞧瞧,疤痕也沒了,多虧了太子贈的藥膏。”
太後盯著她白淨的額頭,仔細瞧了瞧,果真沒了,新長出的皮膚,又白又嫩,不像上次,險些將她嚇到,她也笑了笑,“姑娘家容顏最重要,恢複了就行,太子有心了,前幾日給哀家送來的熏香也很管用,朝上那些個大臣還參他手腕狠辣,依哀家看,他是最貼心的一個。”
後宮不得參政,這話太後能說,謝雲訣卻沒法接,隻笑著附和了一句,“太子自然是極好的,才學出眾,還很能乾,不僅隨了母後,還隨了皇祖母您,也是你們教得好,他才如此出色。”
皇後邊給太後梳發,邊瞥她一眼,小姑娘言笑晏晏,一張小臉吹彈可破,完全瞧不出受傷的模樣,也不知用的是不是活血生肌膏。
她收回目光,熟練地給太後挽了個桃心髻,順口說了一句,“就你嘴甜。”
太後也笑了,“倒也沒說錯,旁的不提,愛看書這點,隨我是真的。”
謝雲訣彎了彎眉,“何止是愛看書,您和太子簡直是嗜書如命,虧得您眼睛花了,要不然不定怎麼熬夜。”
她跟太後說話,完全將她當成了尋常祖母,相處起來反倒挺自在。
太後不由樂了,戳了戳她的腦袋,“你這小丫頭,還打趣起哀家來了。”
說話間,貴妃、淑妃等人也到了,貴妃娘娘走在最前麵,對淑妃道:“聽笑聲,就猜是四公主或太子到了,有他倆在,總是能聽到母後的笑聲。”
貴妃是幾位妃嬪中最漂亮的一個,她也生了一雙桃花眸,眼角綴著一顆淚痣,平添幾分風情,與皇後娘娘的端莊優雅不同,她年輕時堪稱絕色,饒是這會兒,也完全不顯老。
時光好似格外眷顧她,雖已三十出頭,她肌膚嫩得仍跟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樣。
她一到,室內都好似亮堂幾分,謝雲訣笑著行了一禮,忍不住多看了貴妃幾眼,若沒有貴妃,她肯定早死了。
貴妃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笑著說:“一段時間不見,四公主又長高了,真真是亭亭玉立,也不知以後便宜哪個臭小子。”
太子進來時,恰好聽見這話,漆黑的眸不自覺落在她身上,小姑娘確實長高了些,不知不覺已到了該說親的年齡。
見他的目光落在謝雲訣身上,皇後微不可察地皺眉,她不動聲色收回了目光。
看向淑妃時,唇邊帶了絲促狹的笑,“我記得你那外甥,一直將櫻櫻視若珍寶,兩人青梅竹馬,男才女貌,站在一起彆提多般配,不知兩人的婚事,何時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