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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瑗醒來時,聞到了潮濕的雨水味。

視野慢慢變得清晰,瞳孔聚焦後,映入眼簾是一塊瓦片稀疏的屋頂。上麵蓋著瓦礫和蓬亂茅草,縫隙裡露出一點夜空,霧沉沉剛下過雨的樣子。

她坐起身,動了動酸痛的肩背,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破舊漏風的陌生茅屋,屋頂被雨水衝垮了一半,茅草到處鋪著,地上淌著水。

她被安置在唯一乾燥的地方,屋裡僅有的一張老舊木桌上,墊了乾燥厚實的草墊,便不太硌得慌。

眼前閃現過包圍禦苑的黑衣刺客,劍刃泛光,顧西瑗哆嗦了下,寒意順著背脊爬上來,太子擊在她後背的那一掌未留任何餘地。

雖然早知殷明荊是什麼德性,她仍在那一刻感到些為人魚肉的憤怒和絕望。

沒空生氣,顧西瑗先把自己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衣裳在身上穿得好好的,除了肩上多了一道劃傷,哪哪都好好的。

環顧四周,這裡顯然不是瓊林禦苑,記得暈倒前,太子拿她當人肉盾牌逃了,那麼問題來了,是誰把她擄來了這裡?

顧西瑗輕手輕腳跳下桌,透過茅屋破舊的門,望見沉沉的夜色裡,重重山巒的輪廓。

這裡竟是一座荒山!

若真是那群刺客抓的她,這裡恐怕就是他們藏身的老巢,定然不會距雲京太近。

旁邊還有一間更大些的茅屋,屋裡點著昏黃的燭光,可以看見一些走動的人影,正是那群黑衣刺客。

無論他們出於什麼目的抓她,都絕不能束手就擒。

就在顧西瑗打算趁夜逃走時,那間茅屋門打開,一個高挑的男子端著飯菜,往她這邊走來。

顧西瑗按在粗糙門框上的手指鬆開,果斷轉身回了屋裡,冷靜環視茅屋一圈,目光落在破舊木桌邊那把搖搖欲墜的木椅子上,有了主意。

暮色漸深,銀月懸於枝梢,城外荒山重巒疊嶂,繚繞的山霧被清冷月輝驅散。

綠葉蒼翠的高大樹枝上坐著一名少年,一襲緊身夜行黑衣比暮色更深沉。

他的膚色極白,眉眼昳麗柔美,長長的墨發如光滑黑緞,沿勁瘦的腰背垂下,發尾鋪至枝梢。

一把長劍與銀灰色的玄鐵麵具放在少年身側,照著月光幽冷神秘。

失去麵具遮蓋的少年眼綴淚痣,五官柔媚,盛世姿容不帶半分人世煙火氣,更似山間鬼魅妖靈,在月光下有著寒山岫玉一般的清冷易碎。

從這根樹枝的角度,剛好能望見重巒疊翠的半山腰一大一小兩間茅屋,掩蓋在煙雲青山下,是一處天然的庇護所。

這會兒差不多該醒了。

他看著弘遂端晚膳進了茅屋,不由想到將軍府的小廚房,千奇百怪的小膳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千嬌百寵的大小姐一向挑嘴,怕是吃不慣這山野飯食,要遭些罪了。

思及於此,他挑眉,彎了彎唇角,不便靠近隻能腦補了些畫麵。

很快,下方茅屋裡傳出了尖叫聲——

是弘遂的聲音。

他一個大男人,竟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還此起彼伏的。

話說弘遂剛踏進茅屋,一眼看去,木桌上昏睡的將軍府大小姐不見了。

沒等他回身去找,一記又狠又重的揮擊從後頸傳來,可惜欠缺了幾分力氣,沒將他打暈,倒是打得他眼裡迸出火星,一屁股跌下去坐著,人都懵了,飯也灑了滿地。

顧西瑗藏在門後,手裡攥著一根老舊的木棍,見一擊無用,接連又是幾棍重重往他身上招呼,打得弘遂嗷嗷直叫,抱頭鼠竄。

“救、救命,殺人啦——”

他的慘叫聲引來了隔壁屋的同僚,一群黑衣男人提劍趕來,先是驚訝,隨即被這場麵逗得哄堂大笑。

顧西瑗扔了木棍,剛衝出門正撞見一群大笑的刺客,臉都嚇白了。

她緊抿住唇,不管不顧撒丫子往外奔,後領子被人揪住,拎小雞崽般把她提了回去。

屋內。

鼻青臉腫的弘遂用手帕擦臉上的血,他有點腦震蕩,腦瓜子嗡嗡的。

一群穿黑色緊身衣的漢子收了刀進屋,都在笑話他,幾盞燭台放在桌上,照亮了茅草堆上掙紮的女孩兒。

她穿一身丁香色短襖,裙衫覆著彩光輝映的鮫紗,繁複精美的刺繡攀在昂貴布料上,腕戴上好玉鐲,一看便是雲京皇城最金尊玉貴的世家小姐。

“這小丫頭應當能賣不少銀子。”有人不由眼饞。

光她那通身行頭,便能供他們這群人吃上一年的飽飯,換上一批最鋒利的刀劍。

何況蜜罐子裡泡大的貴家小姐,一看就沒受過半分委屈,細皮嫩肉,長得也算水靈,反正是狗太子的女人,若發賣了,又是一筆經費不是?

弘遂放下擦臉的手,嗬斥:“大點聲,讓那位聽見,有你的好果子吃。”

瞬間沒人吱聲了。

顧西瑗顯然聽懂了這話,坐在茅草堆上奮力踢了踢被麻繩鬆鬆綁住的腳踝,怒目相視。

太他媽倒黴了。

為了迎合太子的喜好,她今日把最華麗昂貴的家當全穿身上了,誰能料到在皇家禦苑還能遇到刺客?好歹是一國儲君,該死的殷明荊居然扔下她自己逃了,還被擄到這鳥不拉屎的荒山上。

“你瞪我做什麼?”弘遂沒好氣,忍不住嘟囔,“東宮果真沒一個善茬,太子已經夠變態的了,就連他的太子妃也這般凶悍!”

周圍便又起了些笑聲。

顧西瑗雙眸鋥亮:“直說吧,你們抓我想做什麼?要殺要剮,先讓你們領頭的過來見我。”

她想起昏迷前那個戴銀灰色麵具的黑衣少年,麵對太子人狠話不多,瞧著像是這夥人的頭頭。

他明明可以一劍將她和殷明荊捅個對穿,卻在關鍵時刻放過了她,想來有幾分良心。

弘遂頓了下,一本正經:“我們主上忙著呢,憑你還沒資格見他。”

拜托,那位要是敢自己來,還派他來做什麼?

平白挨這頓打,他真是後悔接了這燙手山芋。

“哦?”顧西瑗諷道,“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當縮頭烏龜?”

此話一出,茅屋裡群情憤慨。

弘遂眯了眯眼,走上前來,彎腰盯住這位唇舌鋒利的將軍府大小姐,故作凶惡道:

“廢話不多說了,放你走可以。但你不能回雲京,也不能再回將軍府了。”

“至於今後去哪兒,你自己考慮,我們會護送你安全抵達,也會給你一筆銀子安置。”

顧西瑗愣了下。

弘遂見她似被唬住,才覺找回場子,循循善誘:“若是答應,我即刻給你鬆綁。”

她想了想,乖乖點頭。

弘遂鬆了一口氣,滿意地蹲下身,伸手去解大小姐身上的繩索。

就見顧西瑗清亮的眼底戾氣一現,突然埋頭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背,同時腰部發力、像一隻蹬鷹的兔子高高抬起雙膝,狠狠踹向他底盤!

弘遂:……臥槽?

“啊啊啊——”

慘叫聲這回貫穿了雲霄,茅屋裡的漢子們驚詫地看著弘遂這高高大大一男子,在個小姑娘手裡二次吃癟,頓時又爆出大笑。

顧西瑗下口之狠,死咬不放,濃鬱的血腥味已經溢滿唇齒,她滿眼戾氣,儼然是搏命的架勢。

弘遂被她咬住不放,他頭上血還沒擦乾淨,被咬住的手背已經鮮血淋漓,下身挨了一擊人都快廢了,眼淚汪汪哀嚎連連。

黑衣刺客們目睹他的慘狀,趕緊圍上來,放了幾句狠話試圖讓這大小姐鬆嘴,沒起到作用,對方反而咬得更緊了。

“彆彆……”情急之下有人拔劍,弘遂忙從牙縫裡出聲製止。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茅屋的門被人推開,一名高挑纖瘦的少年走了進來,寬肩窄腰,銀灰色玄鐵麵具泛著冰冷的光。

他抬眸瞥向屋裡這一片混亂,一時所有人鴉雀無聲,抽到一半的刀劍“吧唧”掉在地上。

“主上怎麼又戴麵具了?”有人悄聲議論。

“估計怕被太子的女人記住臉?”

“殺了不就好了,主上真是善心,寧願麻煩自己。”

“沒錯,我們也不能給主上添亂。”

一個個黑衣刺客乖乖戴上麵具,把臉捂得嚴嚴實實。

發現周圍全變成了麵具臉的殷明垠:?

他走上前,垂眸看向掐架一般不死不休的兩人,顧西瑗正咬住弘遂的手背不放,那裡鮮血橫流,饒是弘遂這般能忍之人,也疼得直吸氣,這會兒淚汪汪用看救星的目光崇拜地看著他。

“一進門,她就打我。”他滿臉委屈地告狀,指了指地上的木棍,又指了指不遠處隻剩三條腿的陳舊木椅。

老天爺,連椅子腿都拆下來了。

這哪是柔弱的小姑娘,這他媽比猛獸還猛!

他好歹是來送飯的,啥都沒乾,一進門就被按著打。

對方是真要他的命啊,每一下都朝致命的後腦招呼,所幸他皮糙肉厚,對方又是個力氣尚小的姑娘,不然定是當場交代在這兒了!

不管,這得算工傷!

“……”殷明垠打量了一眼弘遂被揍出血的腦袋,又看向正緊緊咬住他手背不放的顧西瑗,心情一時相當複雜。

顧西瑗從這少年進門,目光就牢牢盯在他身上,恨不能穿透那張麵具,在他臉上戳個窟窿。

她杏眼圓睜,渾身緊繃,像被逼入絕境的貓,炸毛齜出了血淋淋的尖牙。

殷明垠抬手示意,茅屋裡的黑衣刺客們會意地全退了出去,攏上門。

他頓了下,掀唇輕聲道:“鬆開。”

他的嗓音隔著麵具有些低悶,清冷磁性,如孤山冷雪,很是好聽,分明是命令的語氣,卻透出一絲哄人的無奈。

顧西瑗盯著少年臉上銀灰色的玄鐵麵具,眸色隱隱閃動,似乎在揣度對方是敵是友。

她此刻手無縛雞之力,殺了她比踩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咬在嘴裡的弘穗的手似乎成了窮途末路下唯一談判的籌碼。

她在等著這個人出現。

“彆怕,鬆開。”

殷明垠在她身前蹲下,像在安撫受驚的小獸,又耐心重複了一遍。

“……”顧西瑗打量他許久,似乎暫時得出了結論,染血的唇瓣微動,竟真的鬆了牙。

弘遂舒了一口氣,趕緊捂住手閃到一邊給自己上藥。

黑衣銀麵的少年垂眸,緩緩伸出手。

修長手指托住少女的下頜,指尖輕捏她柔軟的粉腮,沾滿血的唇瓣便微微掀起,露出嘴裡尖尖的、沾著血的小虎牙。

顧西瑗依然警惕,渾身繃得很緊。

若這人膽敢做什麼,她定會咬斷他的手指。

但她牢牢盯著麵具眼孔後的那一雙漆黑眼睛,莫名感到對方沒有惡意。

殷明垠迅速檢查了一遍,確定她的牙沒傷到,下頜骨也沒在咬合掙紮的過程中錯位,這才從懷中拿出手帕,細細擦去她嘴唇上的血跡。

顧西瑗眨了眨眼,奇跡般的沒有拒絕。

這種被伺候的感覺十分自然,有些熟悉,也許是平日跟小蘋她們呆習慣了,明明是第一次見的陌生人,她竟完全不抗拒。

弘遂見殷明垠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一時咋舌。

明明受傷的是他好嘛,還擦嘴,他的血又不臟!

還有,殿下你那個“我女鵝真棒”的驕傲眼神是怎麼回事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