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雍朝著李直彥擺了擺手,示意他快點走,隨後扭頭對著趙洵道:“承平,最近你師娘一直念叨著你和涯深,買完了羊羔就催我把你們倆帶回家,這不昨晚還有今早,又不停地跟我說,我這耳朵都要被她磨出繭子了。”
“看來我們幾個還是因為寧王才有的口福,”範章揣著手,笑意吟吟,“這寧王要是不去,我們幾個還怎麼好意思去啊,堯康,你說是吧。”
周裕應聲道:“是啊,寧王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趙洵見狀,隻能答應下來,文雍又忙不迭催著他把杜潯喊上。
這頓飯幾人吃的很是儘興,直到黃昏時分才散席。
夕陽薄暮,霞光朦朧。
為了方便議事,來的時候杜潯搭的是趙洵的馬車,把自己的馬車遣了回去,所以這會兒回去他選擇繼續蹭車。
人一吃飽,就想著睡覺,上車後他屁股才挨著坐墊,便感覺困意襲來,於是靠著車廂閉目小憩起來。
趙洵也不管他是否睡著,直接喊道:“涯深。”
杜潯吧唧吧唧嘴,眼睛仍舊閉著,“我聽著,你說。”
“今日幾位樞密院事找我商討涇原路經略安撫使一職的合適人選,老師推舉岑將軍的兒子岑希,但李樞密認為錢翌更合適,你覺得呢?”
杜潯腰背坐直,思考了一會兒,“我肯定選錢公,錢公雖是文臣出身,但武略超群,絲毫不輸岑琦,不過你應該與老師意見一致。”
趙洵點了點頭,“是,老師覺得岑希完全有能力任職,而且既能彰顯朝廷對岑家的信任,也可扼製住鎮戎軍內的荒唐傳言。”
杜潯伸手揉著肚子,“彆拿老師當借口,你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吧,那會兒老師把岑希的《安邊策》拿給你看的時候,你可是讚不絕口。”
趙洵心中搖擺不定,岑希雖然有才學和實力,但是連岑琦都分辨不出內奸是誰,以後岑希當上了涇原路的經略安撫使,若內奸無法及時除去,他的處境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杜潯抱著雙臂,倚靠在車廂上,“既然這樣想,那便放手去做,以前也沒見你這般猶猶豫豫,雖然現在內奸尚未揪出,但錢公也不了解那邊的情況,讓岑希任職也沒什麼不妥。”
說到內奸,趙洵不禁按了按眉心,“那封密信我到現在依然毫無頭緒。”
杜潯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是狐狸總會露出尾巴的,這次沒有破綻,不代表下次不會,你啊,就放寬心吧。”
趙洵眼瞼低垂,盯著自己的衣袍出神,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個呆滯的傀儡人。
敵在暗,他們在明,每一步都充滿考驗。
不過他不是輕言放棄的人,明知前路坎坷難行,他也要堅持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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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內。
爐煙微度,橫影參差。
群臣手持笏板,噤聲肅立。
然而隊列後方有的官員已經微弓著背,半眯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前排的文雍眉毛一凜,往右前方邁出兩步,站至殿中,俯身恭拜,朗聲而語:“官家,臣有事要奏。”
打瞌睡的官員被他這聲吼得一個激靈,登時精神許多,官帽後方兩根長長的帽翅輕顫幾下,幾人緊了緊手中笏板,睜大眼睛左瞄右看。
趙珩正襟端坐,輕抬衣袖,“文卿請講。”
“岑琦回京已有一段時日,涇原路經略安撫使之職也隨之空缺,然涇原路緊鄰西羌,不可無人料理軍政,臣以為,應當儘快敲定人選。”
趙珩略微頷首,“文卿所言甚是,朕近日亦在思慮此事,隻是心中尚未有合適的人選。”
文雍低垂著頭,接著奏稟:“臣等在樞密院事先商討過,議出兩位人選,一位是明威將軍岑希,另一位,是錢翌錢尚書。”
趙珩手按金鑾禦座,抬首問道:“岑希?”
文雍回道:“正是。”
趙珩眼中流露出讚許之色,點頭笑道:“朕讀過他的《安邊策》,寫得著實不錯。”
有一紫袍官員持著芴板站出隊列,高聲反對:“官家不可,岑希之父正是那逆賊岑琦,怎能讓罪臣之子任職經略安撫使?”
文雍擰緊眉毛,扭頭瞥了那人一眼,“高中丞,岑節使隻是受人誣陷,原以為隻有某些豬油蒙了心的家夥才會看不清,沒想到你也這般認為。”
高襄橫眉冷視,不甘示弱道:“文樞密,我身為禦史中丞,擔著糾察百官之責,理應肅正朝廷綱紀,我記得岑琦叛國投敵的嫌疑還沒有洗清吧。”
文雍眼神閃動,但依然大著聲音道:“清者自清,眼下是沒有,不過我等相信岑將軍。”
高襄捏著笏板,語氣也變得更加強硬:“口說無憑,他一日沒有洗清嫌疑,一日便是戴罪之身,也就是官家仁慈,沒有牽連其親族,隻將那逆賊一人召回京城。”
文雍冷哼:“高中丞,你一口一個逆賊,又可有確鑿證據?你們禦史台不也在查這個案子?”
高襄輕嗬一聲,“文樞密,你這般為那逆賊說話,到底是何居心?又置本朝綱紀律法於何處?”
趙洵本就看不慣高襄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更彆說這人還往自己老師身上潑起了臟水,“大殿之上,怎會有野狗張嘴亂吠?”
禦史台的官員們見高襄被如此痛罵,抄著笏板就要上前。
高襄抬手製止他們,隨即冷笑幾聲,張嘴懟了回去:“寧王也不必譏諷於我,我又沒說錯話,隻是實話難聽罷了。”
趙洵聳聳肩膀,“我說的也是實話。”
高襄一身傲氣,更是根倔骨頭,他用眼角餘光掃了眼趙洵,“官家雖然遲遲不肯治岑琦的罪,可也沒見你們樞密院查出來個什麼,我說岑琦是逆賊何錯之有?你維護你的老師,我能理解,但你不分青紅皂白譏諷我是野狗的行徑,與跳牆瘋狗又有何異?我看,咱們頂多也就是互吠。”
殿中眾人頓時被他這話弄的忍不住直接嗤笑出聲,又見趙洵目光陰冷,心知自己取笑不起,便識趣得趕緊把頭埋低,梗住脖子使勁憋笑。
杜潯捏緊手中笏板,倒吸一口冷氣咬緊牙齒,他其實蠻幸災樂禍的,隻是看著趙洵臉色不太好,也不好意思笑,心裡暗自感慨這高中丞也是個狠人,為了罵對方,寧可帶著自己一塊罵。
趙洵眯起眼眸,臉色愈發陰沉,“高中丞這話說的,難不成你認為每日朝會,官家都是在聽群犬互吠嗎?”
這下子那些憋笑的人也不用憋了,他們哪裡笑得出口,因為趙洵平等地把在場每一個官員都罵進去了,他們臉色紅一陣青一陣,閉緊嘴巴麵麵相視。
高襄愣了一下,隨即嗬道:“寧王這般不講道理,我真是自愧弗如。”
趙洵唇角微微勾起,故意笑嘻嘻地回他:“彼此彼此,論起眼瞎心盲,冤枉清白之士,我也比不過高中丞。”
高襄揮袖輕哼,甩過臉去。
徐琢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笏板,雖然他不認同高襄對岑琦的評價,但話糙理不糙,也說不上是眼瞎心盲,因為岑琦現在確實背著重罪,若是這次為岑琦開了個口子,日後若有其他人犯下大錯,徇私求情者亦會隻多不少。
“朝堂之上,都是同儕,寧王這話說得未免也太過了。”
其他禦史台的官員早就忍不了,也紛紛為高襄鳴不平,斥責起趙洵來。
趙珩掩嘴輕咳幾聲,台官們這才安靜許多。
“六哥兒,你就少說幾句。”
隨後他又麵帶笑容,勸說起高襄來:“高卿莫動怒,莫要氣壞了身子,六哥兒護短,此番出言不遜,也是為了他的老師,但朕也知你一心是為朝廷考量,朕代他向高卿賠個不是。”
官家明麵上說趙洵護短,可一口一句六哥兒,不稱親王封號,實則是表明自己護短,但他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親自道歉,高襄仍是誠惶誠恐,忙彎身行禮:“官家。”
趙珩輕輕笑了笑,開始和稀泥,“朕隻是有些欣賞岑希作的文章,又沒說讓他任職,樞密院不是還薦了錢卿嗎?”
“錢尚書文武兼備,自是比那逆……”高襄看著官家的笑臉,話到嘴邊頓了頓,最後隻能忍下胸中怒氣,把那個字咽回喉嚨裡,又重新開口:“逆臣之子那強上百倍。”
用臣而不用賊,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錢翌年輕時曾與岑琦共事過一段時間,堅信其為人,今見高襄如此喋喋不休,心中難免抱有不平,便麵帶難色,顫顫巍巍挪動幾步站出來,“官家,臣恐怕,無法勝任。”
趙珩頗為疑惑地看向錢翌,詢問道:“錢卿為何如此說?”
錢翌扶了扶腰杆,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臣並非故意推脫,而是年初外出遊玩不慎摔下馬,腰疾還未好全,平素早朝乘車都覺得疼痛難忍,涇原路離京又甚遠,若是讓臣過去赴任,怕是要了臣這條老命。”
趙珩眉峰蹙起,神情有些為難,“錢卿,朕也不是不體恤你,隻是……眾位卿家都覺得唯有你能擔此重任。”
錢翌“哎呦”幾聲,又摸著腰杆揉了揉,不情不願道:“方才臣分明聽見官家對明威將軍岑希稱讚不已,文樞密也力薦此人,臣也覺得岑小將軍非平庸之輩,比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強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高襄沒料到錢翌會推辭,更沒想到他會主動為岑希說話,眉毛不由自主地挑起,“錢尚書,你那都摔著多久了,也該養好了吧。”
錢翌耷拉著臉,又歎了一口氣,“高中丞,我也想趕緊好,隻是那次摔著你也知道,躺了整整一個多月我才能下地行走,現在雖然走是能走了,坐也能坐了,但仍時常覺得腰疼,就連躺著想翻個身,腰跟腿都抽著疼。”
趙珩身子微微前傾,話音中帶著些關懷:“錢卿摔得如此嚴重,告假回來也未見你提過,罷了罷了,便不折騰你了。”
錢翌鬆了口氣,俯身再拜,心滿意足道:“多謝官家。”
趙珩擺擺手,“錢卿定要好生休養,一切以身體為重。”
錢翌再拜:“臣會的,謝官家體恤。”
趙珩緊鎖眉頭,斟酌半晌。
“如此來看,涇原路經略安撫使一職,也隻有岑希最為合適了。”
高襄把笏板舉得更高,朗聲高呼:“為何非得是岑希?我大梁竟落得無人可用的地步了?”
錢翌故意哎呦幾聲,而後嗆聲回懟:“高禦史,官家尚未治岑節使的罪,是你們一直死咬著不放,連帶著對岑小將軍也有偏見,既然你們覺得他不行,便再向官家薦個合適的人選,也省得讓官家為難。”
高襄袖子一甩,“陝西安撫使韓孝廉,湖北安撫使吳籍,刑部侍郎楊元慶,哪一個不比岑希強?”
文雍道:“高中丞,我薦舉岑希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你可知道現在鎮戎軍中是如何說朝廷,如何說官家的嗎?”
高襄搖頭。
文雍滿目憂色,“鎮戎軍皆在傳官家忌憚岑將軍,有意針對,甚至認為是寧王使計陷岑將軍於不義,可你也知道,寧王一直提議歸還西北武將調兵之權,分明是在為他們爭取兵權,又怎麼可能去構陷岑將軍。”
高襄彆臉哼道:“那又如何?”
文雍語調平緩,繼續說著:“高中丞還不明白嗎?讓岑希接替其父繼任涇原路經略安撫使,既能鞏固邊防,又能穩住軍心,也算是一舉兩得。”
高襄嘴角繃緊,注視著文雍久久不語,好半天才冷聲道:“所以說來說去,你們選岑希,還是為了推行新政?”
“我朝誣告武將成風是既定事實,若未經取證,憑著一封莫名其妙的書信,便咬死岑將軍叛國,豈不正好中了奸人的詭計,也會寒了眾多武將的心。”
趙洵肅正神色,再次挑露重文輕武之下大多武將的心酸無奈。
這些高襄不是不知道,但他身為禦史中丞,亦有自己的職責,“禦史台有權聞風奏事,彈糾不法,而寧王口口聲聲說誣告,也不見亮出證據,誰人不知我高襄不徇私情,隻看證據,你要說我迂腐,說我不通情理,我也認,隻要能證明岑琦無罪,我自是不會反對讓岑希任職。”
趙珩舒展眉目,和顏笑道:“高卿這番話也甚是在理,朕會好好思量的。”
“是,官家。”
高襄見官家終於讓步,這才持著牙芴施禮,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