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大太太照例到每個孩子的房間裡道晚安。
大太太肖雅婷今年也過四十了,年輕時為秦家生了五個孩子,但對其他他房生的孩子也都視為己出,照顧有佳;平日待人謙和,就連丫鬟待人都溫和以待,做錯事了也不重罰,得過且饒人;做家中事務細致周到,還非常漂亮成功,長輩們把秦家大大小小的事交給她,也都很放心。
關鍵是即使出身是皇宮管糧食的官吏大家肖家,但做人做事毫不依靠背景而囂張跋扈,傲氣十足。秦家上上下下都尊敬敬重她,幾乎無人說過她半分不是。
除了秦澄視角裡的黎穆,每每看見明明是殺母凶手的她,卻細聲細氣地哄著秦澄睡覺,她都真想刀了她。
秦澄是二房三小姐,平日裡理應較早些過來的,可今日卻遲遲不來。
秦澄看著窗外,一片靜悄悄的暗淒淒的,心想可能是肖夫人今日有事,怕是不能來了,於是默默將搖曳的燭火熄滅。
還未等蠟燭煙氣飄散儘,突然又亮了起來,紅彤彤的光照著肖夫人慈善微笑的嘴臉—由於周圍昏暗,她臉上由於用力笑而顯出的皺紋褶子更加深了,好像是被刀刻了好幾把的泥人。
“秦澄,怎麼現在就睡了,我還沒來和你道晚安呢。”肖夫人語氣輕柔,但眯著的眼珠卻死死瞪著秦澄。
“夫人今日來的好遲,我以為您有事呢,就想著先睡了。”秦澄還是天真地微笑,“每逢中元節,祭祀布置得一定很累,您幸苦了。”
“還是你懂事,哪像你其他弟弟妹妹。”肖夫人摸了摸她的臉頰,瞳孔放大,雖嘴上笑著,但表情可以說是皮笑肉不笑了。
她不是在關照躺在被窩裡的小女孩,是檢查欣賞一幅年輕的軀殼。
黎穆真心覺得,附身上身什麼的也太老套了,以前在死都的時候,有個自稱上仙的也搞過這個,最後吃人肉把他給直接煮了吃了。
“晚安,做個好夢。”
“夫人您也是。”
等確定肖夫人走了以後,秦澄拿著一籃子點心,借著涼意的月光,偷偷摸摸地跑到最後麵的小屋去。她以前從沒注意過那裡,畢竟是靠近下人房,以為是丫鬟放東西的小倉庫,沒想到裡麵居然還藏著個人。
秦澄本來是想拿她當瘋子處理的。但畢竟那少女長相的確與父親肖夫人有幾分相似,還有秦柳兒露出的尖牙,都讓她毛骨悚然,睡不好覺。
“咚咚”她謹慎地走到窄舊的木門前,屏著呼吸,靜靜地聽空洞洞的聲後,少女的回答。
少女沒有說話,直接開門把她拽了進去,或者說,她是拉著點心盒而正好將秦澄拖了進去。
裡麵見不到光,隻能摸黑著走動。雖然視覺上什麼也看不清,但可以聞到淡淡的黴味和大股好刺鼻的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還有撲麵而來潮氣濕氣,在一點點在啃噬你的骨頭。
“餓死我了。”少女披頭散發地咀嚼糕點,眼珠一翻一翻,不知道是在享受還是被噎著了,“來的也太慢了吧,不用太小心。”
第一次秦澄與黎穆達到共識,無論接下來少女要說什麼恐怖的家族秘密,都沒有她現在的樣子嚇人。
沒過一會,少女就全都吃完了,然後就當秦澄不存在一樣,直接躺倒在旁邊的小破床上睡覺。
“快點說吧,什麼上身不上身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知道?”秦澄拉起她癱軟的手臂,搖晃著要她趕快起來。
“你還記不記得你娘親。”少女突然問。
“記得,她身子不好,早早地走了。”秦澄說的時候心一緊,有些鼻酸。
“你娘親本來是個好軀殼,年輕漂亮的,還招父親喜愛。可惜身體體弱多病,不適合被肖夫人上身,要不是如此,我們就會有同一個娘親了。”少女慢慢地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琥珀般的瞳孔在黑暗裡清澈有神。
“…瘋子。”秦澄害怕地後退,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的話。
黎穆則欣喜若狂。終於,終於讓她等到這一刻了,秦澄的憂患。
…
秦如是本是秦家第一個孩子。由於是長女,從小便儘心培養,當然她自己本身天賦也很高,聰慧伶俐的,沒過多久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唐宋詩詞滾瓜爛熟。
但是,秦家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覺得秦如是的伶俐聰明不是天生的,是他們整日燒香祈福求來的。
秦如是當時還不懂,隻是以為家中比較虔誠,雖然每當她站在高高的大宅庭裡,展示自己的學習才藝時,家中長輩會激動地蓋動茶杯,感謝祈福神明的話總是說出,可誇獎自己的話卻隻字未提。
她總是暗暗埋怨,明明整日努力用功的人是自己,與他們口中念叨的那個“東西”又有何關係。
這份不理解和氣憤終於在有一天爆發,為了在大奶奶生日宴上表演好古箏,她沒日沒夜地練,練得指甲手指都冒血發疼,可到了那天長輩還是照例感恩,即便他們看自己的孫女流血流得是那麼明顯,雙手疼痛到連敬茶時手臂都直發抖。
她甩台子不乾了,質問長輩“那個東西”到底算什麼,她連見都沒見過,就把她一切功勞全部抹殺了。
最後的結果是她被狠狠地抽打了三十多杖,差點死在那年冬天。
等春天來了以後,背部模糊的皮肉還沒結疤,她就被帶到祠堂。七歲,破了規矩,但是秦家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些什麼。
按當時來說的話,秦如是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地方:整個屋子什麼人也沒有,安靜地隻能聽見自己的口水聲和心跳聲,甚至還有血液流動聲,像把自己的器官心臟給掏出來,看其如何活動似的;明明飛蟲小蟲到處都是,但是大人們好像有意將其留下,即使燒香時小蟲子息息索索地在腳邊圍繞,有些還爬到他的臉上,而人就像死去的屍體一般,一點也不動彈;長輩紛紛朝著一個比自己大不知道幾倍的人像跪拜,體積簡直像畫冊裡的吃人巨人,而且人像麵無表情,或者說不知道是什麼表情,秦如是最害怕這種,因為這樣的人一般都喜怒無常,情緒極度不穩定,像她父親母親一樣。
“跪下。”肖夫人把害怕的秦如是拉到墊子上,叫她也去祭拜。
麵前是巨大恐怖的人像,身後是至情家人,她的心裡空空的,腦子嗡嗡的。雖然祠堂空曠寬敞,但她感到越來越擠越來越擠,哪一方都在無形地壓迫她似的,直到她正正規規地跪下磕頭。
“如是,我們秦家世代講究祭拜燒香之事,你身為長女,雖年紀尚小,但處事為人沒有半點祖宗規矩!為了你以後的正常成長,從今往後,都要每日過來冥想燒香,這也都是為了你好。”
秦如是隻得木木點頭,依長輩們為她好的說辭,每日前去冥想燒香,雖然但現在,長輩們也未給她講,拜的是什麼,為誰燒香,有什麼用。漸漸地,她也習慣了成個聽話懂事的長女,隻要長輩高興。
春去秋來,多少個年頭過去了。她有了四個兄弟姐妹,也迎來了父親的二房太太—應當叫顧遙遙,商賈之女,父親與她在江南一見鐘情,二話不說便領進了門。
肖夫人沒有一絲不悅,長輩們也沒有一點反對,反而都很照顧喜愛這個二房太太,即便她出身是非常高攀了秦家。
秦如是有幾次在庭院撞見過她,說實在的,真是她這輩子以來見過最好看的女子了,膚若凝脂豐韻相融,楚楚杏眼猶泣猶憐,嘴唇透過香爐紫煙嫩如偷含桃花,總愛穿著一身好看的丁香紗衣在院子裡賞花看月,迷人又神秘。
後來聽說她又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長輩包括母親高興極了,特意花大價錢取來名貴的藥材給她補補身子,又多添了好幾個長輩身邊的丫鬟待人來照顧她。
秦如是不知是從小經曆還是整日待在祠堂的關係,她的弟弟妹妹們都與二房的孩子們玩得很好,但她卻隱隱有些提不起興趣似的,老是一人看著經文,就連玩耍也隻不過跑到院子裡看看花罷了。
後來有一天,肖夫人走到祠堂,看著秦如是燒香的背影,靜靜地講了句,“二房太太又生了個女兒,活像你祖奶奶,去看看吧。”
她於是走到那裡,看到了二房太太懷裡皺巴巴的小嬰兒,她不明白母親叫她過去看看是為了什麼,她隻記得周圍弟弟妹妹們很吵,二房太太還是很好看,小嬰兒抱起來像抱著個軟乎乎的小布球。
日子就這樣又平靜地過去了,她感覺到,長輩們開始不斷地催促她多出去走動玩耍,多打扮收拾自己,有點時間可以去鎮上的商鋪閒逛購物,即便這樣就不用去祠堂燒香,也不用冥想,也不用背誦經文。
像在催促著她趕快享受人生,仿佛接下來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
有一天,她從妹妹的口中得知,二房太太在生下七弟後,毫無征兆地去世了。
家中無人為她舉辦喪事,大家表現得像這個人從未在這個家中出現過一般,再也沒人提起過講起過她,就連她的孩子們也都是,過了沒多少天,便親切地圍著肖夫人轉,將她當作母親。
仿佛所有人早就被供好了口供,隻不過死了一個女人而已,秦家什麼時候不死人。
秦如是感覺不忍,如此花季女子,紅顏薄命,也短暫地驚豔過她無聊乏味的日子。她到了秦家便是不停地生孩子生孩子,沒過多久,居然去世得如此輕飄飄。
可能是因為總是燒香祈禱的緣故,她心中漸漸有了慈悲的心思,總覺得可能該為二房太太祈福,希望在黃泉之下也能安寧過日。
她找到肖夫人,想求她要些貢品紙錢。可還沒到她屋子裡,就先被肖夫人身邊的嬤嬤給攔住。
“大小姐,夫人有事,怕是見不了了。”
“我有要事要找母親,你去幫我傳話。”秦如是探出頭,發現肖夫人的屋子裡空蕩蕩的。
“恕嬤嬤多嘴,大小姐,您今日不是要去鎮上購物嗎?現在陪同丫鬟們怕是在找您吧?”嬤嬤頭低得很低,語氣可高出了秦如是的頭。
“與嬤嬤有何關係,還不快去傳話!幾時輪到你來管教我了。”秦如是見嬤嬤依舊沒反應,直接繞過她準備過去。
“大小姐。”嬤嬤快速地衝在秦如是前麵,“夫人先前大概猜到您想做何事…夫人心疼小姐,您瞧,早早準備好送您的禮物。”
嬤嬤拿出一個小木盒,裡麵放著小而精細的瓷像:三不猴,三隻小猴子模樣憨態可掬:第一隻
用手捂著耳朵,第二隻用手捂住嘴巴,第三隻
用手蒙著眼睛。
“望您能理解夫人的苦心。”
“母親她…”
秦如是拿起瓷像,摸了摸紋理,收了起來,然後離開了。
她第一次心跳得這麼快。
為了躲避丫鬟的尋找,特意穿上了下人的衣裳,然後悄聲坐到墊子上燒香,一如既往地祈福,為了二房太太。
她知道違背了母親的意思,也可能二房太太的死,其中的水很深,深到她可能之前的觀念都會崩塌。
但是,隻有這一次,這一次,她是真心不想自己再這樣麻木,再這樣什麼真相也不知曉,渾渾噩噩地迎接屬於自己的末日,誰知道下一個是誰。
秦如是除了二房太太的事以外,其實是想問母親,為何最近讓自已總是外出活動的。
她以為母親可能與家中其他人不一樣,會告訴她的迷茫困惑。雖然不知道母親讓她不不聽不說不看不究竟是哪件事,但是總算知道了,末日來臨,母親不是拉走自己逃亡的人,而是讓她接受命運的人。
秦如是想著想著,突然聽到有人在說話。
“祖父,秦如是差不多到時候了,該讓她去見見上仙,好信教了。”一陣蒼老男聲在祠堂裡傳來,聽語調是輕的,但感覺是重重地往地上踩了一腳,回蕩了好久。
“也是,這個年紀也不小了…秦清風和秦天宇(秦如是的胞弟)年紀,身體素質都值風華,差不多也可以讓我那兩個弟弟附身了,你去準備準備,讓秦俊逸和秦魏(二房太太生的兩個男孩)…”
秦如是還沒聽到後麵的話,就嚇得跑開了。
她是沒念過宗教信仰的書,也不懂“附身”是什麼意思。
但她有一雙能看見東西的眼睛。那個畢恭畢敬規規矩矩的人是她的太爺爺,她的太爺爺正對著她的父親喊祖父。
…
是肖夫人最後在那個狹窄的小屋裡發現她的。
自從秦澄跑了就再也沒回來過,秦家上上下下找秦澄找瘋了哭瘋了,甚至還在外麵貼了賞金1000黃金的尋人啟事,但都無濟於事。
他們也不知道擔心的是人,還是接下來的大事。
肖夫人透過門縫,刺眼的光芒撕開暗不見底的麵紗,看見了臟亂不堪的秦如是,什麼也沒有說。
“娘…娘親?”秦如是止不住全身發抖,眼淚滾下麵頰,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到底還是否是自己的娘親,還是什麼祖母奶奶。
肖夫人什麼也沒有說,扔下一個饅頭糕點,關上了門,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後來他們又找了一個女兒,叫秦柳兒,聽說是父親的私生女。
秦家再無秦如是,隻有一個偶爾會在宴會上,孩童們會提起看見了古怪女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