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十一沉默片刻,“拿走便拿走吧。這個人還算是明事理,今天算是撿了一條命”
“此時怨不得你,他們本就是你替我殺的”
“當初我殺他們是你憑本事贏來的”
水十一笑了下,“當初見你時我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你能同一個獸寵道歉”
其實,最開始他和薑雪虎不是這樣的。當他被抓上岸時,他的族人還沒有滅絕。他被裝在籠子裡放在高台上販賣,被買下來送給了魔域剛出的魔頭,因為他美。
那時的他滿心絕望,但是卻施了法術自絕不能,滿心滿眼隻有灰敗,報仇一事可謂天方夜譚,他連想都不敢想。
人魚族靈力低微,全靠人魚族長守護,才得以安穩生息,後來人魚族長隕落,便被有心之人惦記上了。
他原以為被獻給的人是一個貪圖美色之人,哪知薑雪虎看見他的第一眼,說的話是,“哦,我不要”
那人見薑雪虎反應平平,又繼續道“傳聞鮫人肉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呢”
哪知薑雪虎一皺眉,“起死回生?我要這個做什麼?”他一把扯過那人瞪他,“把我的十萬八千個仇人複活起來?”
那人臉上尷尬,笑道,“那您親近的人有沒有想要複活的,這個可以給您一試”
薑雪虎瞪他一眼,三首雪虎是生於山野長於山野的妖獸,自生下便是獨自一人,睜眼便會捕獵,哪裡有什麼親近之人。
見眼前這個人對自己不感興趣,那人就要把水十一拖走,水十一知道眼前這個這人不要自己,不代表其他人不要,但是至少這個人沒看上自己的美色,也不要自己起死回生的能力,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選擇了,於是他當機立斷,跪到薑雪虎身前,扯住他的衣角,“彆不要我,我有用”
看著薑雪虎沒什麼表情的臉,他忙道,“我還能泣淚成珠”
“嗯?”薑雪虎看向那人,那人心虛了下,心想他娘的,剛才不是怎麼打都不哭嘛。
“鮫人?泣淚成珠?哭一個看看”
“那你哭一個我看看”
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在地上,薑雪虎低頭看了看,撇了撇嘴,“這亮晶晶的玩意老子不喜歡”
水十一的心一下子涼了,但這是最後一個救命稻草,水十一帶著幾分希冀地看著薑雪虎,試探性問道,“那你喜歡什麼”
薑雪虎終於來了一絲性質,“金燦燦的東西,你能哭出來嗎?”
水十一微怔,隨後一把撿起地上的鮫珠,“這些可以換金子,換錢”
他攥緊了薑雪虎的衣角,“我還可以幫你掙很多金子”
薑雪虎放下手裡的碗,抹了把嘴角,看了水十一片刻,道,“那留著吧”
那句話如同一束光瞬間點燃了水十一的希望,再後來薑雪虎就把他忘了…下次見麵薑雪虎問出你是誰這句話時他就知道這個傻子腦子不太好…
薑雪虎不好色,但是愛財,但是他的財大多來自搶,搶的話還不是逮著好搶的人搶,喜歡上趕著厲害的人搶,比如他就搶過墨雲澤的窩,還搶過沈固的老巢,隻不過差點被沈固的百骨扇紮成刺蝟。
所以後來他看出來了,他不僅不好色,還有病。
對於薑雪虎這種搶人錢財的行為,他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刺激”
水十一知道像薑雪虎這樣搶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和他就得在魔域卷鋪蓋走人了。
但是他沒有直接去勸薑雪虎,直到有一次,薑雪虎重傷,他才獻計獻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至於搶的對象…必然都是他的仇人。
後來他便成了薑雪虎的狗頭軍師,所以薑雪虎即使成了魔域第一富,但是也沒有受到太多騷擾。
但是即使覺得他有病,他也是他在這六界之中唯一的庇佑。所以後來薑雪虎幫他報仇的時候,他在心裡就已經把命給了薑雪虎。
走在前麵的梅清寒忽然駐足,他回身看了水十一片刻後道,“有一樣東西,我本想之後將其葬在東海,如今覺得或許給你更合適”
說罷,他掌中便出現了一個透明的琉璃匣。
水十一看著琉璃匣中的碧藍色的石頭,整個人怔住了。
人魚心離體化而為石…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發顫著接過那琉璃匣,嗓音也有些嘶啞,“這是…從哪裡找到的”
夜無冥簡單地說明了在悅芳齋見到這個人魚心的經過,水十一捧著匣子紅了眼眶,“你是說,這上麵的魂魄還未消散?”
“我能見見他嗎?”水十一的眼中含著哀求。
梅清寒伸出一指,靈力緩緩注入玉匣,一道白色的人影緩緩升起。
水十一看著那抹人影驟然落下了淚,喃喃道,“這是三哥的心…”
人影看見水十一微微一愣,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水十一趕忙迎了上去。他還有族人,從此之後他再不是一個人了。水十一將匣子按在胸口,纖細的脊背弓起,像是為這匣子中的人魚心建起了一堵牆。
他的肩頭微微聳動,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人們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在場的人無一不感受到他的悲傷,就連薑雪虎的眉間都罕見地染上了一絲沉重。
他見過被鎖鏈纏著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水十一,也見過在在淨月台狂暴凶殘的水十一,即使在那種情形下,他的眼中有的隻是麻木與憎恨。百年來,他唯獨沒見過如此脆弱的水十一,他的脊背好像一根被厚重的白雪覆蓋的細痩枯枝,輕輕一碰就能將他壓垮。
水十一抬起臉,淚水沾濕了他滿臉,直直地看著梅清寒,“人魚心離體化而石,便再無長生不老之用,所以他們抓到了人魚之後,會剝開人魚的胸膛,直接進食,你能想象那是怎樣一副情景嗎”
梅清寒垂下眸子,沒有說話,這是水十一替人魚整族對仙界眾人的詰問,即使他不是傷害他族人的一員,此時此刻也不能去反駁什麼,他生來仙身,就注定了要背負仙門的一些重量。
“仙門的人都該死,你們都該死”水十一的淚碎在地上,摔成無數瓣細碎的淚花。
梅清寒垂眸看著水十一,神色並沒有太多變化,但是夜無冥卻莫名的覺得他能感受梅清寒眼中的悲憫。他以仙門少主的身份接受著來自旁人對仙門的責問,而他分明沒有做錯什麼,他甚至在那時都未曾出世。或許在旁人看來,這再正常不過,他身在其位,無可厚非。可是他就站在他身側,可是夜無冥看著他的身影卻覺得那樣的孤寂,夜無冥心底湧起一陣難過,他有些替這個人覺得委屈。
“你可以殺光仙門之人嗎?”一道聲音響起,水十一抬起頭看向眼前投下的人影,夜無冥走到水十一眼前,擋住了水十一看向梅清寒的目光。
水十一麻木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解,“什麼?”
夜無冥垂眸看他,麵具中透出的目光冷漠中帶著幾分責問,聲音也頗冷,“你說他們都該死,那你可以殺光他們嗎?”
水十一在夜無冥逼視目光與質問下,下意識垂了下眸子,“我…”
“這些話你可曾問過仙門的幾位宗主?”,夜無冥語氣不善,俯視的目光中帶著嘲諷,“此事發生時縹緲山還是幾大仙門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梅長秋甚至還未成婚,你這般問他不過是因為他心善,事到如此他也不會再對你出手,他理解你心中憤懣痛苦,你卻將這樣的怨責加諸於他身上,水十一你難道不是在欺負人嗎?”
水十一唇色白了幾分,夜無冥走近一步,目光淩厲地逼視他,“你想讓他做什麼?在知道淨月台一事後保下你是嗎?甚至以後針鋒相對都能對你留情是嗎?你要的…是他的愧疚嗎?”
你要的是他的愧疚嗎…一句話砸在水十一的心裡,他的目光顫了下,是的,他的確是存了這樣的心思,他方才已經因為過去的事情緒失控過一次,這一次雖然見到三哥的魂魄仍然讓他心痛難當,可是頭腦卻是清醒了許多,他要抓住現在能利用的一切,比如眼前這個人的同情。
夜無冥沒有漏掉水十一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可是你想錯了,梅少主不會因為愧疚而做錯誤的事情。他既然在聽你說出那些前塵往事的那一刻沒有殺你,今後也不會因此殺你。或許許多仙門中人傷害了你,但是並不包括他,該死的也不是他”。夜無冥站起身,“那些有關恨,有關詛咒的話,如果有機會去對那些糟老頭子說。你,不能欺負他心善。”
這個人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他隻是恰巧生於仙門,就要承受所有針對仙門的惡意嗎?他梅清寒受得了,他受不了。他近乎死板卻心軟仁慈,近乎嚴苛地恪守仙門少主的重任,無怨無悔到令人心疼……
他說了很多,語速也很慢,甚至水十一臉上的淚都乾成了淚痕,目光從怨恨中生出了幾分不可確定的猶疑。
從夜無冥開始質問水十一,梅清寒便身子有些發僵,這些話一字一句砸進了梅清寒心口,像是一望無際的冰原上從夜幕中墜落的滾滾流星,直直墜入冰原下的萬丈冰層,一路向下,在深處的海底蕩開了層層波瀾。
仙門之錯不是自己的錯,從沒有人為他辯駁過一句,或許人人知道這個道理,可是身處其中的時候鮮少人能夠不對他帶著遷怒。
提起他梅清寒,從來都是縹緲山,仙門之首,仙門少主,他的名字似乎成了仙界的另一中稱呼。所以連他自己都習慣了,將仙門之過默認成了自己之過。
他看著夜無冥的背影,記憶一下子將他拉回了浣花島的那個夜晚,黑沙玄火來臨之際他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蒼雲山他拽住鎖鏈的手,礦洞中身前側臉。
夜無冥轉身對梅清寒道,“走吧”
梅清寒一直看著他的背影,他此時一轉身,自己眼中的情緒還未收起就與夜的目光撞在了一處。
兩人對視一瞬,梅清寒反應過來後立刻撇過眼去。
看著兩人離開,水十一在原處站了許久。
梅清寒沉默良久終於開了口,“為什麼對他說那些”
“想說便說了。你為什麼不反駁?” 彆說什麼同梅長秋索要的報酬,同樣的事給他夜無冥一座金山他都不會看一眼。費命又討不到多少好處的事隻有這個傻子會做……料想那魔氣也是不甚沾染,讓他自己變得這般狼狽。“彆說是你應該收的,仙門少主往自己身上攬活也不是這麼攬的,你當時還沒出生”
梅清寒的手輕輕攥起又鬆開,最終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