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降臨,相比穆瑛蘇醒之際,顯得愈發綿稠而潮濕。
稀疏而黯淡的月光艱難地擠入被穆瑛破開的白霧小徑,照出尚未來得及被吞沒掩蓋的足跡。他行走時踩斷枯枝敗葉發出的刺耳的聲響,似乎可以穿透這個詭異的僻靜角落,帶來未知的不安。
霧氣不正常。
他攏緊了外衫,手指不自然地微顫著,將呼吸都放緩放輕,卻步履不停,隻望能安穩地離開這座山林。
劇情裡似乎沒有描寫過這種場景。他看得太快,卻不能肯定,此刻隻能暗自後悔。
他瞥了眼套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修正自己前行的方向。這枚戒指是修仙界的常見貨,除了裝飾花哨外,隻有一個類似於羅盤的功能,用於指南。唯一的優點便是它的高精度指南極難受到法術以及陣法的影響。在此情此景便顯得十分可貴了。
造型浮誇的金屬戒指泛著冷光,給穆瑛指引著南向的道路。明明它格外古樸繁複,在穆瑛纖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指上卻宛如無物,半點也不突兀。
他的步伐速度沒有降低,腳步聲卻並沒有因此加重。在全身心提高戒備的狀態下,穆瑛聽到了一聲不屬於他的沙沙聲,背後同時升騰起一種被鎖定的陰冷的凝視感。
有東西在他身後。
知道自己不是周圍百米範圍內的唯一活物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是在如此僻靜詭異之地,隻怕並不是件好事。
哪個正常人大晚上不睡覺在山林裡亂晃?
穆瑛沉思片刻。他雖有諸多法寶在身,仍舊隻是一介凡人,更何況身處在這片反常古怪的地方。依他之見,最好的辦法不是硬碰硬,而是儘早離開。
他從袖子裡隨意一摸,抽出兩張製作精巧的符籙,輕輕拍在靴上。這種符籙乃是他親自研製,取名“日行千裡符”。此符的效力是提高使用者行走的速度,有效時長為半個時辰。
穆瑛到現在都記得他初次發現符籙的情景。
那是距今大約一年半前,他最後一次離開天衍宗,履行著大師姐的職責帶領內門弟子出山曆練之時,在集市的破爛攤子裡淘得符籙。正是那次曆練,他因靈脈內靈力滯澀,幾乎翻車死在山穀裡。
其實他打從心裡不願參加那次曆練,在出發前幾個月,他已經察覺到自己的靈力運轉有問題。好在有驚無險,他得償所願,尋得儲物袋用以批量收納物資。
而他無意間知曉的符籙更是意外之喜,有了此物,他日後在人世間足以自保甚至憑此物謀生。於是他心安理得地蝸居在屋子裡,自主研製符籙及收集大量法寶,等待著被剔除靈脈的審判之日。為了得到更多關於符籙的詳細情報以及製作秘籍,他翻遍了天衍宗的藏書,也因此牢牢掌握了這些陌生的文字。
穆瑛第一次試用日行千裡符時,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他身形輕盈縹緲,眨眼間就輕鬆踱步八百米,氣都不待多喘一下,衣襟上的濕痕卻已將雀梅染成螺青。
今日一如往昔。在貼上符籙的下一瞬,他周身的樹叢就不再如早先那般巨大挺拔,逐漸低矮年輕。
似乎就快離開這片密林,他尚不及反應,就感覺濃霧在此處凝結黏重,肺裡都仿若塞滿了沉甸甸的棉花。
強烈的危機感在頃刻間席卷了穆瑛全身。他的雙眼像是被尖銳的鋼針狠狠紮入,不受控製地留下淚水試圖緩解疼痛。劇烈的疼痛和不祥的預感讓他強撐著已經僵硬的身體艱難地後撤,直至心臟不再瘋狂跳動趨向正常時才敢呼吸。
太過恐怖的氣息,以至於他連聲音都無法發出。穆瑛看過相應的書籍,人在極度恐慌的情況下,是無法發出聲音,渾身僵直無法動彈的。
與之相比,先前那種陰冷的凝視感都顯得善意許多。
他的直覺很敏銳,幫助他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頑強地活著。他將這種天賦命名為“超直覺”。
有意思的是,他在原來的世界並沒有這種直覺。也許是原來的世界過於和平。
在山穀裡死裡逃生的那次曆練,他就是依靠著“超直覺”才避開了最致命的一擊。
天道真是待他不薄,在閉關一年半後,超直覺讓他又一次回憶起這種痛到落淚的致命感。
能讓他恐慌至此的東西,莫非是傳說中的上古魔尊的魔器?明明他已經脫離了黎清清,還是不能擺脫劇情的影響,一定要成為被魔器吞噬神智的木偶反派嗎?他絕望地想到。
不應該啊,他明明曾經成功過......
被穆瑛無意識攥緊的手心,待到麻木退去,都已經印出殷紅的月牙,隱隱滲著血絲。
無需通過鏡子,他都知道到自己的雙眼必然是通紅一片。他伸手按在胸口,感受著胸腔裡心臟的跳動,逐漸平穩心緒。
或許另有異樣的,並不全是那陣可怖的氣息。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果不其然,順著氣流飄散出不易被人察覺的絮狀物。
肺裡的棉花異物感不是因為呼吸到稠密黏膩的霧氣。他早就被寄生了,這些不知道是蟲卵還是植物觸須的東西潛藏在霧氣裡,無影無形。他毫無防備,敞開胸懷地歡迎著。
直到接近本體時,它們被喚醒,也許它們還能和本體互相感應。身體被無知無覺地侵入,超直覺發出了最強烈的警告,逼迫穆瑛退離至安全地帶才消減。
一想到自己的身體裡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穆瑛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惡心到想將自己的內臟全部嘔出來,就像孫悟空在比丘國吐出十七顆心臟那般。
穆瑛並沒有準備能針對此種情況的符籙和靈器。他死馬當做活馬醫,湊合著貼了一枚清淨符。他倒是想吞點修仙界萬能的丹藥,可惜他現在的身體承受不了丹藥的霸道,普通的藥材煉製的草藥丸子又無甚大用,頂多治個傷風牙疼。
出乎他的意料,符籙的效力比他預想得好。
這下他真的雙腿發軟,跪在地上。在一陣陣抽痛過後,他吐出了一口汙濁的血液,裡麵裹挾著一團毫無生機地灰白色棉團,就像是真正的棉花一般,如果它不會在脫離人體後緩緩腐化成灰。
隻有那灘血跡提醒他不是幻覺。
見此物有用,穆瑛將另一枚清淨符貼在手帕上,疊成三角係在臉上用以過濾,隨即虛脫般癱坐著。
四周依舊死寂,霧氣依舊黏重,不知名的存在依舊在前方等待。但在這一刻,身體內部傳來洶湧的脫力感,令穆瑛無暇顧及更多。冷汗沿著脖頸滑入內衫,他的臉上掛著愜意的笑,從腰間取下折扇展開,輕輕地搖著,為自己扇起甜膩的風。
穆瑛似乎就要這樣睡去。
“這位道友,此處並不是安眠之地。”
一道清冽溫潤的聲音傳來,砸碎了穆瑛濃厚的睡意。他睜開眼,試圖去捕捉聲音的來源。
那人的腰間卻係著一枚夜明珠,泛著瑩瑩白光,驅散黑暗與濃霧朝穆瑛緩步走來。
他那雙茶色的眼眸望向穆瑛,眼中滿溢著柔和的關懷,無端地讓人想起初春時節冰川消融後的潺潺溪水,冰涼中帶著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