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就要下凡了。”
天庭偏殿之中,一神肅穆地站著,身著華服,頭頂冕旒。那雙眼睛向來清冷又深邃,叫人難以琢磨。
但沈浟卻能從中覺出來些許憂心。
“嗯。”他應道,“神官繼位,下界曆劫,千百年來都是這個規矩,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當初四大神獸應天道降於天界,就被命為天界的保護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各職一方,而他們各分出一縷仙力彙於天庭,加上天界靈力充沛。育華九九年,便生出一隻新的神獸——鳳凰,也就是沈浟。
鳳凰一降世,七彩祥雲顯凡間,溢彩福瑞照河山。憑著這個好兆頭,加上鳳凰先天煉化的四大神獸之力,他就成功地成為了天界神官中的掌上明珠。
沈浟神性聰慧過穎,神職平步青雲,甚至於後來,除了天帝,天界再無一神能將他擊敗。
但天界神官之中,一帆風順並不是件“好事”。下凡渡劫曆難,是諸位神官對自己實力最有力的證明。本是自願的事情,不過久而久之,大家都這樣做,也就成了“規矩”。
“天道有違,你入了人界,我便尋不得你的蹤跡。”天帝一隻拳頭隱於袖中,他咬了咬後槽牙,接道,“阿凰,我還是有些擔心你的。”
混沌分離,天道為首,餘下被劃為四界——天,人,妖,鬼。天道統管四界安定,定下繁多秩序,天界之神仙力最為強盛,所以條約也更嚴苛。非邀請不得入妖鬼二界,非渡劫不得入人界。
天帝作為沈浟最親近的人,看到沈浟即將渡劫,而自己什麼都幫不了,自然是憂心忡忡。
聞言,沈浟倒輕笑一聲,緩解了這嚴肅的氛圍:“這有什麼可擔心的?眾多神官不也能安安穩穩的渡劫,我就不行了?”
天帝一扶額,無奈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罷了,快去快回吧,我等你歸來。”
沈浟應了:“好。”
·
沈浟:……
好什麼啊。
沈浟慢慢站起來,靠在樹樁旁,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他緩了會神,深吸一口氣,再次睜眼。
他沒出現幻覺,這裡,不是天界。
人界嗎?沈浟想,他是下凡來渡劫的,此地不是鬼界,便隻可能是人界了。
沈浟試探著施出一縷仙力,手中便湧出波動的金色氣流。
下凡渡劫之神官,其仙力會自動封印,而如今沈浟仙力回歸,就代表渡劫期間已過。
但神官渡完劫後不都是魂魄歸天,真身歸位嗎?反觀他自己:魂魄,沒歸天;真身,沒歸位。
他回想起不知道幾年前和天帝說過不用擔心的一類話,不由得抿了下嘴唇。
一語成讖了……
片刻後,他又反應過來——不對!
渡完劫沒回天界也就罷了,怎麼他連渡劫的記憶也沒有了?!
沈浟歪著腦袋仔細想,但奈何他想的再多,最後的記憶也就隻停留在入凡河,下凡界了。
他歎了口氣,看了看天。
日頭高照,萬裡無雲,倒是樹木陰影為他遮蔽了一絲灼熱。
這可怎麼辦才好?若是他知曉渡劫期間發生的事,那倒還好說,起碼能憶出些什麼蹊蹺來。
但他現在……
沈浟足尖一點,瞬息跳到樹梢上,自上俯視周圍。
白衣飄飄,青絲飛揚,碎發飄在沈浟眼前,擾亂了他的視線。他隨意從袖中牽出根紅色發帶,往頭上繞了兩下。
天界不可入人界,可人界可以入天界啊。
其實除了天界,其他三界可不受嚴格製約而進行越境。每兩界之中有一層屏障,如若要越境跨界,隻需要以血作引,術法佐衡。但屏障的強弱不同,就對施法者的功力要求不同,功高則順利,功低則失敗。
隻是人界生氣較為微弱,除了身死化魂氣入鬼界,能越境的百年來都不曾出現一個。
沈浟一腳跳下來,走到河邊,隻見他拇指劃過食指指腹,輕輕一壓,一滴血便落入水中。
接著他毫不猶豫地踏進水麵。
“天哪,有人落水啦!”
頓時河邊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剛剛好像看到這人在這裡徘徊了好久,這一下跳下去,該不會是……”大娘彎腰一跺腳,頭也跟著一點,“要尋什麼短見吧!”
“我都沒怎麼看,注意到的時候隻聽到落水的聲音。”另外一位大娘咕噥道,“這麼久了還沒動靜,彆是就淹死吧……”
“讓開讓開!”
小夥身高馬大,他急匆匆推開看熱鬨的大娘們,邊說邊脫衣服:“有這說風涼話的時間,人早就救上來了,我會遊泳,我來救!”
接著他就奮不顧身地埋頭紮進河裡。
正在這時小夥跳水不遠處,沈浟探出了頭。
嘩——
沈浟在眨眼睛,等他想遠離時,已經晚了。
漫天水花儘數砸在他的臉上。
沈浟:……
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哦,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彆提還是隻落湯雞。
“你會遊泳?”站在河邊的大爺驚道。
我又沒說我不會……沈浟心中想著,水中運力,把自己推上了水麵。他在空中施了仙力,落地時,身上的水珠就全蒸發完了。
河邊大爺目瞪口呆:“我滴個娃娃,碰上仙人嘍?”
半對半錯吧,沈浟心中回答道。
以他的仙力,斷沒有破不了屏障的道理,而他滴了血,入了池,施了術,卻還是沒回到天界。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劫,並沒有完全渡完。
或者說,有什麼東西,阻礙了他真身歸位。
他一手彙出仙力——半神;另一手握成一拳——半人。
想來天道也沒料到渡劫還能渡出這麼一出吧。
沈浟微微搖頭,收了兩隻手,轉過身麵對著大家,準備稍微解釋一下:“我不是——”
“啊!”大娘手中竹籃都被嚇掉了,她指著沈浟,麵容惶恐,“妖……妖!”
——不是仙人。
大爺定睛一看,也嚇得直打囉嗦。
這仙人竟是紅眼!
人界凡人無數,大多都是黑目,極少數有彆的顏色,尤其是紅色。但妖界就不一樣,他們的眼睛,粉的藍的紫的綠的……隻有想不到,沒有看不到。何況妖人兩界一障之隔,妖族很容易越境進入人界的。
沈浟:……
他撓撓鼻尖,正準備再次解釋一番。那位大爺卻歪著身子蹲在地上,抱著頭,一副很畏懼的模樣。
“他,他腰間掛了根羽毛……”大爺吞咽一下,打顫道,“他是,那個人啊!”
沈浟聞言,隨著大家的視線低頭一看。
這羽毛通體潔白,可流光一照,卻能顯出萬般色彩,不失為一種人界奇物。羽根處牽著串圓潤珍珠,自然懸掛在紅玉腰封間。
不過……沈浟想,這就是一片鳳翎而已啊,雖說世間少有,凡人見了不說驚歎,但也不至於驚嚇吧。
從這群百姓神色來看,好像他們,認識他?
“他不是早在七年前死了嗎?”“他會殺了我們吧……”“亡魂,亡魂來索命了!”
底下七嘴八舌的,雖然聲音壓得極低,但沈浟卻能輕而易舉的聽清。
他清了下嗓:“那個,請問……”
眾人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紛紛給他磕頭,表情甚至比剛才那位大爺還誇張。
“求求你,沈尊主,放,放過我們吧!”
沈浟看看那群人,再看看自己,終於說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話。
——“啊?”
想他才一睜眼,唯一做的事情也就跳了個水,然後被不知情的好心人幫了個“倒忙”,怎麼這些人看了下他的眼睛和鳳翎,就做出如此舉動。
“……有話好好說。”沈浟無奈道,“先起來。”
眾人一聽,以為他發怒了,磕頭磕得更勤,嘴中囔囔著什麼“饒我一命”。
他見說話不管用,乾脆一施仙氣,直接托住了各位的額頭,再慢慢扶起:“我不殺你們。”怕他們下一刻又要跪,峰急話轉道:“不過可否回答我幾個問題?”
見眾人點頭,沈浟收了仙氣,順便將之前跳水救他的人的身子上的水捎乾。
“看你們神色,是知道我是誰?”這是第一個問題。
他身處天界之時,人界有流傳過鳳凰的神話,但他麵容相貌大家肯定是瞧不見的,而這群百姓能認出他,隻能是知曉他渡劫時期的身份了。
多大的身份,竟然連普通的百姓都清楚。
“你,你是雲峰的沈尊主。”有人慌慌張張地說道,“是天底下最神通廣大能謀善慮的人!任何人見了您都要俯首扣頭,誰要是忤逆了您,地下十八層地域都不夠他受的!”
嗯……倒也不必如此。
沈浟頓了會,大致猜測到自己上輩子是個修行者,而且與“雲峰”這一師派頗有淵源,身份權威都不低。
“你說我神通廣大,為何我從你眼中隻看到了恐懼?”他不慌不忙地接著問。
“我我我不是……我。”那人結結巴巴,好似下一瞬就要哭出來了,他用衣袖抹了把鼻子,才接著說,“沈尊主,您就彆為難小的了吧。”
“是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按常理來說,即便是渡劫,神官的心性也不會大變特變,天上如何做神,地上就如何做人。在天界時他是受萬神褒讚的神官,其行事規則也有過被神效仿的經曆,心性脾性眾神也是有目共睹,大家其樂融融。
怎地下到人界,就好像完全顛倒過來了。他們看他就好像在看瘟神一樣,他都沒說過重話,他們就好像已經去掉了半條魂。
這劫,看起來渡的還不太順。
那人斂眼偷偷觀察沈浟神情,支支吾吾回道:“那個,沈尊主,大概是您的徒弟惹您生氣了吧,妖向來是冷血無情的,您還收他為徒……定是他哪裡做的不好,您才略施懲戒,滅他全族,好讓他知道什麼是……尊師重道。”
滅人全族,略施懲戒?!
沈浟當前就要兩眼一黑了。
這麼心狠手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他!
“你又不是我徒弟,你們又怎麼知道是我滅了他全族?”不管這個徒弟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沈浟首先覺得應該要為自己好好辯解一番,畢竟殺人放火這一類事他可從來沒乾過,沒理由到了人界他就性情大變視人命如草芥。
“那個……”那人冷汗自額尖滑落,聽沈浟語氣,仿佛甚是不喜,迅速作輯鞠躬,“假的,肯定是假的!是我胡編亂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尊主什麼也沒乾,滅族什麼的都是一派胡言!”
沈浟:……
他該怎麼繼續和這些人談話啊……
無奈,沈浟隻好先讓他們走,那夥百姓們連忙道謝,慌不擇路地跑了。他單膝跪在河邊,看著水麵中自己的倒影,捋了下方才知曉的信息。
他上輩子不僅是雲峰尊主,座下還有一位徒弟,徒弟還隻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徒弟的族門被滅,可能是其師徒關係,大家首先想到的凶手便是他,因而編造出這類謠言。而鄉村百姓們見識較少,聽風就是雨,所以一看到他就心生畏懼,雙腿打軟。
嗯,他猜得肯定沒錯,以他為人處世的風格,斷不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
想通了這一關節,他便先將此事放下。右手化出一片鳳翎,朝水麵一點。
鳳翎既是神獸之物,威力自然也不同凡響。假使用作在戰場之上,一片鳳翎可擊退十神,百妖,千人,萬鬼。
而此刻沈浟心裡想的卻是:鳳翎乃是死物,沒有人界生氣,不知道可不可以略過屏障,與天界聯係。
平靜的水麵經鳳翎撩動,掀起小小水波,由中心向外擴散,越來越淡。
不多時,另一頭已不再是沈浟的倒影了。
——那人金絲綢緞,正是天帝。
“我在渡劫時,恐是出現了什麼意外。”沈浟眉頭微蹙,簡要總結,“如今仙力回來了,卻無法重回天庭。”
“我也不……”那頭話都還沒說完,連接就被切斷了。
沈浟:……
他抬頭看了看天。
凡是觸犯了天道秩序,祂便會立即乾預。
這樣也是不被天道允許的麼?
如今他在這人界,一是失了記憶,什麼也想不起來,更彆提知曉怎麼回天界了;二是遭百姓忌憚,他們一遇到他都畏畏縮縮的,他都怕一不小心語氣重了,這群人就得給他上演“自戕謝罪”。
正想著,腰間紅玉突然亮了一下。
沈浟心中一喜。
這紅玉腰封並不是凡品,而是仙器。隻是這仙器除了好看,也沒什麼特彆大的用途,還隻有一次使用機會——便是送物之人可以將一件物品容納到玉中,不分時間空間限製,將物品傳給得物之人。
當初天帝送給他時,不過是看著般配罷了,誰知道這下倒是幫了大忙了。
他施了仙氣,將其中之物取出。
——是一卷天行卷軸。
沈浟將它打開,熟悉的字浮現在卷軸之上。
一、經我查驗,你一魄未歸,生氣未絕,不得升天。
原來是這樣,他想。他在人界丟了一魄,所以記憶才會缺失,真身也無法歸位。
二、命中不定之數——林侑。
緊接著卷軸強烈晃動,緩緩浮現出一行字。
——命中凶,劫中難,必要之時,可斬草除根。
沈浟猛地合上卷軸,麵上風平浪靜,內心波濤駭浪。
林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