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逢秋就是從省圖直接過來的。
她拉開書包拉鏈,從裡麵的小卡包中抽出那張借閱證。
省圖的借閱證正麵是藍黃配色。
背麵是電話、條碼和規則,規則上方留有一行持卡人簽名的位置。
逢秋當初辦完卡就在背麵寫下了自己名字。
那天她回家見完親戚,再回來圖書館時才發現借閱證不見了,沒證進不去館內,她隻好又回家去拿身份證。
頂著大太陽多折騰了一路,再回到圖書館後,逢秋直奔服務台補卡。
表明來意後,逢秋剛把身份證遞過去,服務台的小姐姐就拉開抽屜,拿了張卡連同身份證一起遞回來:“這是你的卡吧?有人撿到了。”
逢秋接過,翻到背麵,果然在上麵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卡已經丟了有些時間,撿卡的好心人估計早走了,逢秋抱著試試看心態,還是問了句:“能問一下是誰撿到的嗎?”
服務台小姐姐:“是個男孩子,早走了。”
原來是他。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他。
她以為他幫她拿書的那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事實是,早在暑假第一周,他們就已經有了交集。
逢秋捏緊手中的卡:“他跟我說他是一中的。”
梁斐將視線轉回來。
“他在外省的時候確實讀的一中。他成績好,要轉回來,南城這邊的學校都挺想要他,原本因為我在一中,他更傾向於去一中,後來知道你在附中,就定了去附中。跟你說在一中,可能是想給你驚喜吧。”梁斐聲音又輕下去,“他這人就喜歡玩這套。”
逢秋抽了抽鼻子:“他怎麼知道我在附中?”
梁斐說:“你在你們學校挺有名的,我朋友剛好認識你。”
逢秋以為他不問她名字,不問她學校,是對她沒興趣。
可原來,他早就全知道了。
她那天下午卻因為隻顧胡思亂想,都沒能好好和他多說會兒話。
逢秋不敢想像報道那天,真在學校看見他時,自己會有多高興多驚喜。
“他名字是哪幾個字?”
梁斐:“謝是感謝的謝,逢是你那個逢,清……如果他自己醒著的話,可能會跟你說是‘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清。”
謝逢清。
原來是這三個字。
逢秋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但沒想到會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之下。
在這樣一種,跟他隔著病房,麵都見不了的,分分秒秒都難熬的情況下。
逢秋在醫院待了一天,直到晚上家長數次打電話過來催她回家。
離開醫院前,她跟梁斐交換了下聯係方式,讓他有消息也麻煩即刻通知她一下。
平日逢秋怕自己晚上會忍不住摸魚偷玩,手機都是早早關了機,遠遠丟到書桌裡,從不會放到床上。
這天晚上她手機沒有關機,也沒有放進書桌,而是直接放到她枕頭邊,一響就能聽到拿到的地方。
手機一晚沒響,但逢秋還是驚醒了數次,第二天更是早早就醒了過來。
逢秋給梁斐發了條消息,問她今天方不方便繼續過去醫院看他。
梁斐不知是不是還在睡覺,沒有立即回複。
逢秋在家實在看不進書,就還是拎起書包早早出了門。
還沒過秋分,天依舊亮得很早。
清晨的路途格外通暢,公交車很快就駛抵醫院附近的站台。
逢秋卻又往前再坐了兩站才下車。
這一站是市內的一家著名寺廟。
逢秋學的是理科,她是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以前過來都是陪朋友。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懷揣著渴求與期盼走進這座寺廟。
她不知道有沒有用。
但好像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了。
點燃香,逢秋在佛像前跪下。
腦中不自覺浮現起那天下午,男生倚在站台邊,笑著跟她說“明天見”時的模樣。
那時她和他都不知道,再過幾個小時,他就會因為救人而被送進醫院搶救,至今依舊沒能醒來。
逢秋閉上眼。
他才16歲。
他該有大好前程和光明無匹的未來。
更何況。
好人總該要有好報吧。
……
從寺裡求了平安符出來,逢秋依舊沒有收到梁斐的消息。
但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逢秋就也沒立即去醫院,她又去了附近一家書店,開門後進去買了本書。
付完款出來,梁斐的消息也終於回了過來。
梁斐:【你直接過去就是,我姑姑現在在那邊】
梁斐:【我馬上過去換她】
謝逢清媽媽在。
換了平時,逢秋可能會不好意思直接過去。
但是,在生死麵前,很多小事都沒人有心思去在意。
逢秋上去的時候,謝逢清媽媽就坐在他們昨天坐的位置。
看見她過來,女人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也坐下。
不知是不是因為又熬了一個大夜,她眼睛裡滿是紅色的血絲。
逢秋跟她打了聲招呼,在她旁邊坐下。
“吃早餐了沒?”謝逢清媽媽問她,“我讓人給你送點早餐過來。”
逢秋:“吃了的。”雖然沒吃幾口。
她把求來的平安符來出來,問謝逢清媽媽:“這個是不是也不能送進去給他?”
“不太好消毒。”謝逢清媽媽眼睛依舊發紅,“阿姨替他謝謝你,等他醒了,你親自送給他吧。”
逢秋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她說的話:“好,等他醒了我親自送給他。”
謝逢清媽媽看著她,過了片刻才道:“總感覺他昨天還在學走路,一眨眼都到了能戀愛的年紀了。”
逢秋該覺得害羞的,但她隻覺得鼻子酸得厲害。
謝逢清媽媽轉頭看向那間病房,聲音極輕:“這幾天,我有時候會很自私地想,是不是我和他爸爸不該把他教這麼好,這樣起碼……起碼他也不會——”
女人聲音似乎哽咽了下,像再說不下去,話音停頓在這裡。
但不用她說下去,逢秋也能明白那句未儘之言。
“算了。”謝逢清媽媽說,“他是我們的驕傲。”
逢秋喉嚨也發酸:“能認識他,也是我的驕傲。”
“我買了一堆早餐。”梁斐的聲音忽然響起。
逢秋看見旁邊女人飛快抬手抹了下眼角。
梁斐拎著一堆袋子走到她們麵前:“你們要吃什麼?”
逢秋搖頭:“我吃過了。”
“姑姑你呢?”梁斐又問。
謝逢清媽媽也搖頭:“我還不餓。”
梁斐:“不餓也吃點,不然他不敢罵您,反正最後還得是我挨罵。”
謝逢清媽媽就隨便拿了個小包子,食不知味地吃下。
“吃完您先回去休息吧,我跟逢秋在這邊陪他。”梁斐又說,“不然回頭也沒精神來換班。”
謝逢清媽媽這次沒推脫,隻點點頭:“好,辛苦你們了。”
她起身離開後,梁斐在她位置上坐下。
他剛才勸人吃飯勸得厲害,手上拎了那麼一堆東西,自己也就拿了個包子,半天才吃一口。
逢秋低頭從包包裡把小卡包拿出來,將手中的平安符仔細放進去,貼著那張借閱證放好。
隨即,她又從書包裡抽出方才買好的書,拆開塑封。
梁斐勉強吃完那個包子,轉過頭看見她手裡的東西:“你今天又打算待一天是嗎,這是還特意帶了本書來看?”
逢秋搖頭:“是給他帶的,他上上周在圖書館看了一半,應該還沒看完。”
她買的就是最後推薦給他的那本《東方快車謀殺案》。
逢秋看向病房那扇緊閉的門,前兩個月的記憶紛紛在腦海中浮現。
你不是還要找我要售後的嗎。
你不是說喜歡更驚喜更具有期待感的未來嗎。
你不是還約我見麵嗎……
梁斐看著旁邊女孩子眼眶迅速又紅了一圈,忽然道:“你要不要去他家看看?”
逢秋轉回來:“啊?”
梁斐:“有點東西想給你看看。去嗎?他家就在這附近,來去一趟很快。”
“可是——”逢秋又看看那間病房,“留他一個人在這裡嗎?”
“我媽也來了,剛在樓下找車位,馬上就上來了。”
梁斐站起身,也看了眼病房。
昨天跟你說好了的,你再不醒我就把你剩下那點秘密也都一點一點告訴她。
你明天再不醒,我就再多告訴她一點。
逢秋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來他家。
梁斐找了雙新拖鞋遞給她:“有點亂,這幾天我姑姑他們也沒心思找人收拾,你彆介意啊。”
逢秋搖搖頭。
“他房間在那邊。”梁斐領著她過去。
逢秋跟他在後麵踏進房間。
比起外麵的淩亂,他房間像是收拾過,又沒有完全收拾。
房間地麵一塵不染,床頭的空調被卻是亂亂半掀著,床頭櫃上還擺著一本攤開的書。
除了不該有的灰塵之外,像是其他一切都還維持著房間主人那天出門夜跑前時的模樣。
像是隨時準備歡迎主人回來的模樣。
房間配色清爽簡單,左邊牆上掛了張球星海報,下麵的櫃子擺了許多飛機模型。
正對著床的那麵一整麵牆做成了內嵌書櫃。
逢秋一眼看見裡麵擺了長長一整排的阿加莎。
腦袋裡像是嗡的一聲響,她愣在原地。
“他……這些書——”逢秋指了指,艱澀開口,“他什麼時候買的?”
梁斐:“應該是初一前後吧,後來跟著姑姑他們去了外省又在那邊買了一套全集。”
“可是……可是他——”逢秋有些混亂。
梁斐:“可是他之前問你阿加莎好不好看對嗎?”
逢秋點頭。
梁斐:“他當初想跟你搭訕的開場白想了差不多有十幾版吧,本來我是建議他直接問你阿加莎好不好看的,但他覺得問你書好不好看會沒那麼容易嚇到你。”
逢秋手上還攥著那本買來的新書,指尖因為微微發白。
她以為之前的兩個月,都隻是她在費儘心機接近他。
梁斐往前又朝那排書架走了幾步。
外麵似乎是起了風。
逢秋剛才注意力全被書吸引過去,眼下才看到書架上,就在那一排阿加莎的下方,還貼著一小張紙條。
這會兒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像蝴蝶振翅。
米黃色的、方方正正的。
無論顏色和形狀都十分眼熟。
逢秋心口像是被什麼倏然擊中,瞬間明白了那是什麼東西。
她也朝那邊走過去。
一站到近前,逢秋就在那張紙上看見兩道眼熟的字跡,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是漂亮到一眼難忘的。
確實就是那天下午他們傳的那張小紙條。
她原以為早被他不知道丟到了哪個垃圾桶裡。
逢秋忽然想起了寫這張紙條的那天下午。
兩周前。
謝逢清從I區書架拿完書出來時,女生早已在熟悉的位置坐好,正埋頭認真看書。
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一個蓬鬆柔軟的頭頂。
謝逢清繞到書桌另一側。
一直坐她正對麵會不會有點太明顯?
謝逢清拉開了旁邊那張椅子,準備坐下時,低頭看見她手上拿了隻筆,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戳著臉頰。
女孩子臉頰還有點嬰兒肥,筆帽上的兔耳一戳,白皙臉頰就輕輕凹進去一點,像個酒窩。
謝逢清本就想找借口跟她說話,此刻心念一動,就把書丟桌上,走到她旁邊敲了敲桌子。
“有多餘的筆嗎?”
大概是還覺得跟他完全不熟,女生抬頭看見他時,明顯先愣了下,才看著他點點頭。
“借我一隻?”謝逢清繼續問她。
女生把手上那隻有兔耳筆帽的筆遞過來。
謝逢清伸手去接,卻又看到她手重新握住另外半截筆身,一股細細的拉扯力傳過來。
借隻筆難不成還帶反悔的?
謝逢清揚了揚眉:“怎麼了?”
“沒什麼。”女生又鬆了手。
謝逢清再聰明,也猜不透喜歡的女生心裡在想什麼。
但現在也還沒熟到可以直接開口問她的地步,他揣著疑問回了對麵座位。
阿加莎全集他已經看過好幾遍。
從人物到劇情,謝逢清都滾瓜爛熟。
謝逢清裝作是看書,其實是在看她。
女孩子低著頭,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挺翹秀氣的鼻尖和一排密密長長的黑色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時而輕顫。
有點像那天停在他肩膀上那隻蝴蝶的翅膀。
不知過了多久,對麵女孩子睫毛又輕顫了顫,右手往旁邊伸了伸,摸過水杯,似乎是要抬頭喝水。
謝逢清忙低下頭。
他心思本就不在看書上,一下也忘了是在圖書館,下意識拿起筆,裝出一副寫字的模樣。
逢秋喝水的時候,借機悄悄往對麵看過去,發現男生正在書上寫字,忙寫了張紙條提醒他。
團成團的紙條被扔到謝逢清麵前。
謝逢清驚訝抬頭看向她。
……
一隻黑色手機忽然被遞到逢秋麵前。
逢秋回神。
“他手機,你打開看看。”梁斐說。
逢秋眨眨眼:“沒鎖嗎?”
梁斐:“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手機確實上了鎖。
他在ICU待了一周多,但手機就像這間一直有人打掃的房間一樣,電量還是滿的。
逢秋按亮屏幕後,一眼看到了屏幕上的日期和時間。
9月10日。
9點10分。
而在日期和時間之下,是一張比日期和時間更引她注意的照片。
照片中,身著杏色連衣裙的女孩子正抬腳踏上公交車。
午後耀目的日光在她頭頂鍍上一層小小金邊,她似乎是在低頭找公交卡,全沒注意有人在看她。
那是逢秋自己。
看穿著,應該就是她丟卡那天。
因為穿了一條沒有一個口袋的連衣裙,接到媽媽電話後,她匆匆忙忙往回趕,借閱證也匆匆忙忙隨手塞進書包側袋中。
那天偷拍他背影時的記憶仍清晰如昨。
可原來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經存在在他手機裡了。
逢秋眨了眨眼,有水珠掉落在暗下來的手機屏幕上。
半掩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謝逢清媽媽走進來:“你們怎麼過來了?”
梁斐:“吵醒您了?”
謝逢清媽媽搖頭:“沒睡著,聽見動靜就過來瞧瞧。”
梁斐指了指那一大排書:“帶逢秋來看看他的秘密,他要是再不醒——”
突兀的鈴聲忽然在房間裡響起。
三人手上各拿了一個手機。
逢秋手上拿的是謝逢清的手機,他人還在醫院,剛剛暗下去的屏幕並沒有亮起來。
發出聲響的手機是謝逢清媽媽的。
女人看了眼手機屏幕:“是醫院那邊的電話。”
她不敢耽擱,伸手去接。
但手指明顯有些發顫,接通後不小心連揚聲器也點開了。
死靜的房間裡,飽含歉意的聲音響起。
“對不起。”
外麵的風似乎更大了,方才還明亮的天空陡然暗下來,像是暴雨將至。
房間主人攤開放在床頭櫃的那本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翻飛到夾了書簽的那一頁,上麵有一句詩句被人用記號筆特意做了標記——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