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天是茂密的綠,是永不止歇的蟬鳴,是隻有冰激淩和冰汽水才能止得了的渴,是西瓜咬下去的清脆聲響與清甜。
……是離不開空調和電風扇的熱。
還剛過下午2點半,逢秋就從家裡出發,結果是毫不意外的早到。
閱覽室的門還沒開,寥寥數人同她一樣等在門口,不知是沒看到通知,還是也來早了。
都是陌生的、沒見過或是沒注意過的麵孔。
都不是他。
同樣的,空調不知是沒有,還是這邊效果不好。
冷氣像斷在來時路的某一處,門口這裡隻剩下悶成一團的空氣,能熱得讓人昏了頭。
可不就是像昏了頭。這一個月。從見他第一麵開始。
好在閱覽室很快開了門,逢秋快速溜進去,在空調冷氣中成功獲救。
因為確知他還沒來,這次也不用像前幾次那樣傻裡傻氣到處張望,她徑直走到I區書架,把依舊沒能看完的《古墓之謎》抽出來,又不自覺望了眼浸在日光裡的那本《羅傑疑案》。
他看完了嗎?
應該是沒有的吧。
上周悄悄望過去的餘光中,是明顯能感覺出他翻書的頻次是偏慢的。
逢秋又坐回上周同樣的位置,慣例性地把裝了冷飲的保溫杯拿出來,攤開書,看一頁,抬頭看向門口,又再看一頁,繼續看門口。
書上的字在腦海裡團成一團混沌,也不知看進去了什麼。
但周六下午本來就是空出來給自己的休息的,她也就放縱自己去浪費時間。
又一個低頭看書的間隙,斜對角的椅子忽然被人拉開,有輕微響動傳過來。
逢秋立即抬頭。
入目卻是一張陌生的、成年男人的臉。
還沒來得及完全醞釀的欣喜像熱氣一樣被空調冷風吹散。
逢秋肩膀弧度塌下去一點,手表抬起來,看看時間。
才3點過5分。
都3點過5分了,他還沒來,不會是今天不來了吧。
她這個位置與斜對角位置和門口幾乎成一條直線,多了個陌生人擋在中間,逢秋就不好再頻頻抬頭看門外,隻好低頭繼續看書。
字飄進腦海裡,又隨著亂七八糟的神思一起飄向外太空。
對麵位置的椅子被拉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動作輕,逢秋第一時間還沒注意到,直到一本裝幀熟悉的《羅傑疑案》撞入視線餘光。
壓在書上那隻手骨節修長而分明,冷白如玉。
逢秋一下抬起頭。
剛落座的男生似乎還記得她,像上周擦肩而過前那樣,衝她淡淡點了下頭。
惴惴不安的心就瞬間踏實下來,又從踏實中長出無限欣喜。
像樓下茂密的綠意一樣脹滿心臟。
逢秋捏緊書頁,努力壓下想往上翹的唇角,也故作淡然地回點了下頭。
男生沒再看她,低下頭翻開書籍。
逢秋倒也沒失落,本就是打過幾次照麵的關係,能對她有印象已經算是還不錯的進展。
隻是圖書館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聊天的地方。
僅有的兩次機會就同上周那般:拿書時一次;放書時又一次。
拿書能撞到完全靠緣分和運氣,強求不來。
倒是也能杵在I區書架等他,畢竟那本《羅傑疑案》他還沒看完,但未免也太刻意。
放書的時機好一點,前提也得建立在他沒提前走的基礎上。
好在今天幸運女神是站在她這邊的。
其實在差不多五點出頭的時候,偷偷望過去的餘光之中,逢秋是看見他手上那本書已經翻到底了的。
那時似乎正好還有人給他發消息,男生拿著手機低頭打字。
都是有可能提前離開的跡象。
逢秋心臟被細線輕輕提起。
卻見他又把手機隨意放在一旁,低頭把翻到底的書又往前翻了一半。
心臟悄悄落回原處,逢秋輕輕鬆口氣,卻也不算多意外,她自己第一次看完他手上那本書的時候,因為被結局驚到,當即又翻回到了第一頁從頭看開始。
工作人員高聲提醒快要關門。
場館裡的人合書的合書,起身的起身,是閱覽室一天裡最吵鬨的時候。
大家都在準備離開,逢秋就也沒再像上周那般刻意拖時間,也跟著他一起站起來。
男生就帶了一個手機,腿還長。
她零零碎碎的東西多,保溫杯,往劉海上夾了夾,又覺得可能不好看所以隨手放到桌的發卡,等都收進書包裡,男生已經先一步走向目標書架。
逢秋過去時,他正要放書。
大約是察覺到旁邊有人過來,男生偏頭望過來一眼。
背光的緣故,他眉眼尤其深邃,眼神也看不出情緒來。
逢秋花一下午打好的腹稿忽然消失在這個眼神中。
要跟他說什麼來著。
全忘了。
腿上這時忽有什麼東西撞上來。
她和他拿的書在同一個書架,本就站得不遠。
逢秋被撞得一趔趄,伸手扶了下旁邊書架,才好懸沒直接撲進男生懷裡。
但距離一下被拉近不少,有清新的氣味在鼻間縈繞,像是某種沐浴露或清洗劑,又還沒近到足夠分辨出是哪種成分。
可卻又足夠近到,能清楚看見男生脖頸上也有一顆淺褐色小痣。
熱意攀上臉頰,逢秋立即偏開視線,轉向身後,看向撞到自己的東西——
原來是個人。
是那天那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
幾乎是同時,男生的手繞過她,伸手在小女孩肩膀上扶了下,從她頭頂響起來的聲音帶著笑意。
“小心點,你跑什麼?”
小女孩在他借過來的力道中穩穩站好,抬手拍拍小胸口,回他:“媽媽說再不快點走,阿姨要把我鎖裡麵了。”
已經追過來的中年女人歉然朝逢秋笑笑:“不好意思啊。”
逢秋擺擺手:“沒事。”
小女孩被中年女人領走。
這兩排書架間,又隻剩他們兩人,說不清是清洗劑還是沐浴露、分不清成分的味道又在鼻間縈繞。
逢秋忙往後退了一步,視線不知該往哪放,就低下頭,於是看見男生那雙簇新的藍白配色的球鞋上多了個臟兮兮的腳印。
過來時還沒有的。
紋路也眼熟。
被她踩的?
斷片的腹稿被拋諸腦後,再緊張也隻能硬著頭皮開口:“你鞋……”
完全不熟的關係,男生大概是驚訝於她會又出聲搭話,目光徑直落到她臉上。
“嗯?”
逢秋塌著肩膀指了指他腳上那雙簇新球鞋:“被我踩了,不好意思啊。”
男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這個啊,沒事。”滿不在乎的語氣,“等下去打球反正也要被弄臟的。”
上次蝴蝶停在他肩上時,他好像也是這樣,隨口說了句不管它,轉頭看向她時眼中還有笑意。
隨性的、灑脫的,是性格當中的一小角嗎。
但嶄新球鞋上的灰腳印還是很礙眼。
逢秋從包包裡摸出張紙遞過去:“要不還是擦一下?”
“也行。”
從她手裡接過紙巾,男生在她麵前半蹲下來,是難得俯視的角度,頭發看上去蓬鬆柔軟,睫毛似乎有點長。
但被踩在球鞋上的印子似乎有一條線格外頑固,被他擦了兩遍還停留在那裡。
“擦不乾淨嗎?”逢秋問。
“好像是。”
“那怎麼辦?”
“不管了,回去洗一下應該就行了吧。”不太確定的語氣。
逢秋也分不出是他沒自己洗過鞋不太確定,還是這汙漬頑固到讓他覺得用水清洗都可能去不掉的地步。
她是想給他多留下點印象,但也絕不應該是球鞋上一道臟印子。
男生像是真懶得再管,站起身將手上的紙巾往旁邊垃圾桶一扔。
“要不——”逢秋試探性開口。
可能是她糾結的模樣太明顯,他轉身看過來的時候忽然笑了。
“多大點事,不就一道印子嗎,再不走我們倆要被鎖在裡麵了。”
他果然還是會什麼奇奇怪怪的咒語吧。
“我們倆”三個字,好像帶什麼驅逐效果似的,嶄新球鞋上的灰腳印拓下一點陰霾瞬間被驅散,又好像也還帶點祝福效果,給她加持了一點勇氣。
所以等他終於把手上那本《羅傑疑案》放回原處時,逢秋一邊把自己的書也放回去,一邊想起了之前預想好要問他的問題。
“看完了?”
“是啊。”
工作人員還在催促,像是小夏姐姐的聲音,逢秋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繼續問他:“好看嗎?”
是之前他問過她的問題。
男生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像是終於多了點和彆人,和之前的小女孩說話時的笑意:“嗯,不愧是敘詭的開山作。”
逢秋回過頭,目光撞進他帶笑的眼中,驚訝:“你搜過呀?”
“看完搜了下。”
是五點多玩手機那時搜的嗎。
逢秋轉回來,繼續往前走。
但是話題好像斷了。
還打算跟他說什麼來著,因為他的回答偏出了她的預期,好像又給忘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回想的。
她目的隻有那一個,無非就是,想再多見他,想跟他再熟一點,更熟一點。
逢秋捏緊書包帶子,努力將還沒開口就已經如水般一層層漫上來的緊張壓下去,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和表情都自然一點。
“其他的也很不錯。”
在他不解望過來的目光中,又補了幾個字。
“阿加莎。”
“這麼喜歡啊。”男生笑著接話,像是把她當成了那種瘋狂跟人安利偶像的小粉絲,“那還有推薦的嗎?”
能推薦的當然很多。
比如經典暴風雪山莊模式的《無人生還》,比如另一經典作案模式的《東方快車謀殺案》。
但麵對他時,總是私心站上風。
她不是想跟他推薦偶像的小粉絲,她隻是想認識他。
“《ABC謀殺案》吧。”
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他幫她從高處拿下來的那一本。
說這話時,他們剛好從閱覽室走出來,逢秋借機偏頭去看他,不是不期盼他以一種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的語氣說“原來那天也是你啊”。
但男生是隻是簡單點了下頭。
“行,我下周看看。”
下周是個範圍性的、不確定的詞語。
從下周一到下周六都包括在內。
逢秋捏緊書包背帶,又鬆開,故作隨意地問:“你還是周六下午過來?”
男生側頭看向她,眉梢輕揚:“怎麼,下周六又有活動?”
緊張還是如水一般沒過了心臟,逢秋有種心思被看穿了的錯覺,忙胡亂找了個借口:“沒有,就是這本書老容易被全借出去,不過周末來還書的人比較多,周六下午倒是可能在館,你來之前最好在公眾號查一下。”
“行,我下周六看看。”男生視線又轉回去,應該是沒多想,“謝了。”
那……
應該還是周六下午過來吧。
逢秋稍稍鬆口氣,但心跳還快得厲害,她也沒再開口說話。
男生自然也沒開口。
好在從閱覽室出圖書館的樓隻有一條,也算是同行。
一路安靜著走出院門,才是分叉路,或左或右。
差點以為心思要被看穿時的心悸感還在,逢秋一時沒想好要不要再主動搭話。
但大概是今天又多聊了幾句,走出去時,旁邊男生倒是先開口問了一句。
“你搭公交?”
逢秋心跳狠狠漏了拍,在他看過來的尋常眼神中,亂了節奏,隔了一秒才點點頭。
又連忙抓著機會反問他。
“你呢?”
男生朝另一邊抬抬下巴:“騎車來的。”
逢秋抿抿唇,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再見。
他們好像還沒熟到要說再見的地步。
下周能再熟一點嗎。
男生明顯沒想那麼多,隨意地朝她擺了擺手。
“走了。”
轉過身,背影高高瘦瘦的一道,依舊是得漫畫家偏愛才會精心勾勒出來的悅目。
逢秋在原地停了停,才轉身朝相反的、公交車站的反向走去。
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逢秋回頭看。
六點出頭的夏日傍晚,太陽還高掛上天上。
騎在自行車上的少年白色T恤衣擺被風吹得鼓起,一往無前地駛向了那道耀眼日光。
後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逢秋都一直記得這一幕。
那是她青春裡最瑰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