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念(1 / 1)

沈儀華是從錦衣衛的詔獄被直接抬進宮的。陸宴的那幾鞭子力度掌握的恰好,醒來已經是三日後,身邊守著的是兩個紅衣的侍女。見她醒了,一個高興地對另一個說:“你看著將這盞參湯給她喝了,我去稟報娘娘。”

說罷她便匆匆離開了,沈儀華聽到腳步遠去,隨後是開關門的聲音。隨著這些聲音,她漸漸恢複周身的感覺,舒了口氣,掙紮著抬了下手臂,隻覺得牽扯著後背上一陣皮肉撕裂般的疼痛,她不由輕呼出了聲。

留下的侍女剛端起碗盞,聽見她呼痛,緊著騰出一隻手將她按住,說:“聖姑千萬莫動了,才剛上好的藥,你一動傷處繃開隻會更疼。”

沈儀華緩了緩,才啞著嗓子問:“這是在何處?”

侍女答道:“這是賈妃娘娘宮裡的偏殿。”說罷,她似乎是為了讓沈儀華徹底放下心來養傷,遂補充說:“聖姑安心,錦衣衛那邊的事情已經了了,聽說錦衣衛首領陸大人已經跟聖人稟報過,說您與那些案子無涉。”

沈儀華垂了垂眸回應,由著侍女喂了些參湯,之後又閉目漸漸睡了過去。

這好像是她近些年來睡的最多的時候,夢中往事總在重複,凝固的血,滿天的大火,倉促奔逃的人,但現在他們出現在自己夢中的時候已經沒有聲音了。她什麼都聽不到,隻靜靜看著他們的絕望。

在榻上躺了足足半月餘,沈儀華才終於能下地走動,於是,六月廿二這日,賈妃召見了她。

時隔好幾個月,沈儀華再次見到那端坐在上麵的女人,她依舊雍容華貴,儀態萬千。

“民女拜見娘娘。”

沈儀華作勢就要拜下去,賈妃卻抬起纖纖玉手給擋了,柔聲說:“聖姑快免了行禮吧,你身上還帶著傷呢。”

她身邊的嬤嬤聞言也迎上來攙住了沈儀華,沈儀華便略福了福身,說:“多謝娘娘體恤。”

“快過來,坐下說話。”

沈儀華在下首處的椅子上坐了,嬤嬤很貼心地給她後背墊了個軟墊。沈儀華從落座後就覺察到賈妃一直在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其背後的原因她大約也清楚,這是在判斷自己到底能不能幫她完成所要做的事情。

沈儀華泰然自若由著她審視,在侍女將茶水端上來的時候,她放下團扇,保養的得宜的玉手接了青瓷茶盞,指甲上的殷紅的蔻丹示於人前像是綻在指尖的紅梅。

不似外界傳言的那般妖顏魅惑萬種風情,也不似上次接見眾位命婦時的肅容端莊,麵前的女子此時給沈儀華的感覺竟然是哀婉與孤寂。

賈妃比手讓了讓,說:“家弟的事情沒想到竟然連累你至此,吾心中實在難安,現以茶代酒,給聖姑賠罪了。”

“娘娘此言,實在愧不敢當。”沈儀華也接了茶盞,起身跪下,舉起說:“民女深得娘娘照拂才得站在這裡,娘娘大恩如同再造,實在無以為報,但有驅使,民女定當竭力。”

賈妃柔聲說:“起來吧,不必動不動就跪。”

沈儀華在侍女的攙扶下艱難起身,再度落座。

賈妃淺淺笑說:“吾久在深宮,孤陋寡聞,竟然不知上次所見之人就是巫醫族的聖姑。聖姑常年隱居避世,吾以前曾多次遣人入楚地,均未覓得聖姑蹤跡,上次錯過,心中遺憾許久,如今得見,許是上天憐我誠心……”

她說的有些動情,美眸輕垂,滿懷愁思,少許,執起茶盞輕抿了一口,才又說:“聽玄風道長說,聖姑前段時間在東南舉動了一場祭祀,而現在那邊的瘟疫都已經消散了。”

沈儀華略一頷首,隻說:“上蒼降災,百姓受難,聖人憂慮,朝廷亦派兵賑災,民女身領神旨,隻是略微為受苦的民眾儘了些綿薄之力,不值一提。”

“聖姑心懷善念,是我大晟之幸,也是受難的百姓之幸。”賈妃緩緩說著,示意身邊的嬤嬤:“我有一顆夜明珠,乃是當年榮來使所貢,聖人將它賜給了我。聖姑於我大晟有功,但礙於身份,聖人不便賞賜,且又因為我家中之事蒙冤遭難,嬤嬤且將它取來,我要贈與聖姑,略表我之心意。”

嬤嬤恭敬應下,道:“奴婢這就去。”

在她躬身要退下的時候,賈妃又道:“那枚珠子聖人贈下許久了,束之高閣怕是不好找,嬤嬤多帶幾個人去吧。”

嬤嬤身形一頓,隨後揮手,將殿中的兩個侍女帶了下去。等她們離開後,賈妃又吩咐剩下的幾人說:“吾與聖姑還有還說,你們且都退下吧。”

眾人離開後,偌大的殿中就剩下了賈妃與沈儀華兩人,賈妃放下茶盞從椅子上起身,走到了沈儀華身邊。

沈儀華作勢就要起身,問:“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

賈妃無聲地搖頭,俯身握住了沈儀華的手,雙眸殷切望著她,道:“玄風道長所言聖姑不僅精通祝由之術,對陰陽五行亦多有心得,上次家弟病危之際,聖姑出手施術法喚的他的魂魄回還片刻,讓其與家人道彆。聖姑既有如此神通,不知可否助我完成一個心願?”

沈儀華略一斂目,“不知娘娘有何未達心願?”

賈妃神色恍惚,眼尾泛紅,紅唇翕動半晌才吐出話來,“我心中有一所念之人,已經故去許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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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啟和韋玄相是在和孫天霸周旋了大半月才發覺不對的。

按理說交戰雙方手裡頭都握著對方的人質,而且孫又奇還是匪盜的頭領,怎麼也該積極與他們交涉才是,但是孫天霸這邊除了那一日送來了韋玄臣的畫像之外,再就沒有任何動作了。

剛開始他們以為是匪盜內部爭權,所以孫天霸想借此徹底除掉孫又奇,後來又覺得不是,拷問過與孫又奇一同被俘的人之後才知道,孫又奇與孫天霸兄弟二人早就將權利分割清楚了,即便是孫又奇現在被殺,孫天霸也不能在他們內部獨攬大權,反而會因此而徹底損失東南水運上的獲利。

孫天霸的貪財是出了名的,斷然不會做有損自己利益的事情,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交涉?

隨著孫天霸那邊的推諉拖延,眾人越來越灰心,就連裴恒都隱約有了不好的猜測,但是誰都不敢說出來。

這日韋玄相在晚飯後叫住了蕭啟,李榮廷見狀便也主動留了下來。

遣退了一眾侍從,原本略顯狹小的堂上,此時卻顯得有些空蕩蕩,三個人都心情沉重,彼此對於接下來要聊的事情都心知肚明,但卻誰也沒有先開口。

蕭啟不斷回想著韋玄臣被劫持前後的情形,總覺得事情哪裡不對,但卻說不上來,還有沈儀華臨走前說的那句:“留下來,做好自己的事情。”

那段時間她一直在忙著祭祀祛疫的事情,賑災大有成效,孫又奇被擒。尹春的軍權已經基本上掌握在了蕭啟手中,那麼小狐狸到底是意有所指還是隻隨口一說?

手邊的茶水放冷,韋玄相瘦削的臉在燈燭下顯得晦暗不明,許久,才緩聲開口,艱澀道:“九殿下對徹底剿滅錦山上的匪盜可有詳細計劃?”

“韋尚書!”李榮廷聞言不由驚呼出聲。

這個時候用兵意味著在匪盜手中的韋玄臣無論是否還活著,都算是被徹底放棄了。蕭啟也不由抬眼看向他,說不出話來。

韋玄相對自己這個弟弟有多疼愛,蕭啟和李榮廷是清楚的,但這個時候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冷靜。

蕭啟猶豫著說:“計劃我已經同左嶺還有幾位將軍商議過了,兩日內攻下不成問題,但……要不先等等,我的人還在想辦法拷問孫又奇和他的部下,這幾日應該會有消息。”

“魏王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不必等了。”韋玄相一手握著椅子的扶手,廣袖輕顫,但聲音卻很堅決,“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風險,聽說孫天霸已經在派人接觸東南各個小國了,而且殿下此次剿匪並未上報兵部,軍隊的糧草就隻能由尹春這邊提供,隻怕撐不了幾日。”

其實不止是糧草的問題,上次匪盜攻城的時候,在楚王蕭敬一幫人的操縱下,三萬兵馬空跑了一趟,這一來一回路上損耗的軍需到時候戶部可是要想辦法彌補的。而這幾年災患、內亂不斷,朝廷用兵頻繁,國庫空虛,對地方上的賦稅越加越重。

韋玄相心裡清楚的很,再任由這樣黨爭內鬥下去,隻怕大晟的江山傾覆隻在旦夕了。所以他此次親自前來尹春,除了因為韋玄臣的事情之外,還有一個就是想撐住局麵。

臨行前他曾給首輔李叔正留下了一封信,其中力陳東南形勢之危急,並請求李叔正能在東南用兵的問題上與他站在一處。但李首輔那邊至今都未給他回信。

韋玄相心中五味雜陳,自己做這個決定,不可為不痛心,相當於親自將營救韋玄臣的之後一絲希望都打破了。

但決心終究要下,他站起身,良久說:“魏王殿下早作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