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沒走幾步陸宴冷不丁開口:“沈娘子是一貫將人當成掌中玩物來消遣的嗎?”
涼風習習,麵上的那層薄紗微微拂著臉頰,感受到後背那道似被什麼猛獸死死盯住的視線,沈儀華極為歡愉地輕笑出聲,“如緹帥所見,有情人之間的一點小情趣罷了,緹帥不會連這點小事都不願成全吧?”
果然是教坊司下賤伶人的出身,如此輕浮。陸宴冷哼道:“陸某確實不解風情,小娘子下次要與郎君調情,逗郎君拈酸吃醋還是另選他人為好,陸某無意夾在魏王殿下與沈娘子之間供你們取樂,還請沈娘子體諒。”
沈儀華笑笑,不置可否,仍隨著陸宴的步子走著,少許,開口道:“緹帥今日來行轅,打著為九殿下所托的幌子,是為了什麼?”
這女子好像天生就有那麼一種本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一切都能被她的眼睛洞穿。經過這幾次過招,陸宴直覺此女的危險,自己自打來了這裡就被她一步步牽著鼻子走。
陸宴惱怒地瞪了她一眼,“與己身無關的事情,沈娘子還是少打聽為妙,當心引火上身。”
“多謝緹帥大人的提醒。”沈儀華道:“不過我這人最不怕的就是引火上身,最不喜歡聽的也是彆人的提點,總要讓我親自試上一試才好罷手。”
見陸宴不語,沈儀華才說:“錦衣衛前日死了一個屬下,死因連大人都沒有判斷出來,所以大人今日趁此來了行轅,還盤問了我的侍女。怎麼,大人是在懷疑什麼?”
陸宴被她一語說中,猛地頓住腳看向沈儀華,狹眸微眯,習慣性地將手中的刀柄握住了,語帶威懾道:“私下調查錦衣衛,沈娘子好大的膽子!”
他這話說的狠,對沈儀華來說卻並沒有威懾力。她從台階上邁下,輕笑道:“緹帥息怒。錦衣衛乃是天子暗衛,我哪有那個本事,能在錦衣衛中安插眼線,私下調查?再說此事放在以前可是要下詔獄的,我豈敢呢。”
大晟的錦衣衛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私查錦衣衛是可以直接看做探聽聖言,甚至不需要確鑿證據便會被下詔獄。但這是在陸宴之前。
上一任錦衣衛首領便是借此鏟除政敵異黨的,後來李榮廷的父親李叔正升任內閣首輔之後帶頭上書,直言錦衣衛代替天子行權,實為犯上,乃大不敬。
李首輔此舉召來了錦衣衛的打擊報複。當時事情鬨得很大,那些錦衣衛的番子日日巡邏在各大臣的府邸附近,一月內以同樣的罪名接連處置了三位朝臣。李叔正堂堂首輔,下了朝還要被押解到錦衣衛詔獄中去問話。
眼看著事態越來越不可控,朝中文武百官紛紛上書,聖人卻置之不理。最後還是李家靠著裙帶關係,走了賈妃的門路,在賈妃的調和下聖人才下旨處置了錦衣衛前首領,並削減了錦衣衛的這一隱藏職權。
沈儀華當時聽東宮的幾個小內監聊天議論這件事,說:“不都說宮裡那位賈妃娘娘狐媚惑主,以郡王妃身份入大內侍奉聖人實在不堪的很,那些言官到現在還多以此勸諫聖人呢,怎麼這次看,倒是她久了那些人的性命。”
那個時候在她的眼中,一切都非黑即白,於是便跑去問那個人:“一個人,人人都說她是壞人,但是她卻做了好事,為什麼呢?”
那人反問她:“明珠兒覺得好壞善惡該如何區分?”
她答:“行端坐正,眾人稱頌便是好,反之,為非作歹,惡名加身,為世人所厭惡便是壞。”
“這是世人的衡量,我是在問你,你自己要如何回我?”
那人望著她,目光溫和,但是她卻緊張了,怎麼也答不上來,思慮良久,隻好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你卻人雲亦雲,據此判斷一個人一件事的好壞善惡,那你怎知世人不都是如此分辨呢?明珠兒,凡事不得,求問己心……”
天還未亮,更聲響起後,沈儀華輕柔的聲音飄在夜色中:“緹帥大人,事隨時移,錦衣衛早已不似當初了,你也還有未竟之事,這個時候跌下馬來可不是一件好事情。想必正是因為這一點,你的人才會在梅娘剛一到長安便將她抓進了詔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審梅娘沒用。”
她站在台階下,毫不畏懼地仰首望著陸宴,輕笑道:“真正有用的人在你麵前呢!如你猜測的那般,賈巍的死我可是一清二楚,大人將我抓回去受審如何?您試一試,萬一我就開口招了呢?”
陸宴到此時才徹底明白過來,這個女人是真的將他們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賈巍之死,石府滅門,乃至如今的尹春之亂,她好像每件事都置身事外,但每件事都參與在了其中。她在這裡麵到底扮演者什麼角色?凶手?謀士?還是彆的什麼?
他辨不清!這是他執掌錦衣衛以來第一次對對手感覺到畏懼和恐怖。他的眼睛裡簡直要迸出火來,“你這個瘋子!你到底想做什麼?”
“瘋子,賤人……還有什麼?緹帥大人啊,就沒什麼彆的新意了麼?這些我早就聽膩了。無所謂,瘋子如何,賤人又怎樣,朝廷這潭水終究是渾不見底了。你做不了什麼,內閣也做不了什麼,世家和長安的那兩位皇子當然更不可能!”
沈儀華明明笑著,但眸子裡卻像是被寒意浸透了,“尹春,東南,這裡的形勢早已脫離了朝廷的掌控,世家這次借著剿匪往尹春調兵,實則是為了做什麼,大人比我更清楚,一旦此次讓他們得逞,不光鹽鐵走私線路,連帶整個東南水運都會被毀掉,那大人送往長安的證據便是廢紙一張!”
沈儀華朝陸宴走近幾步,拱手做禮,緩和了聲音繼續道:“正是因為大人持身中正,我也才有今日之言。昭寧九年之前,大人便已在錦衣衛任職,當知東南互市的開通凝聚著前人無數的心血。大人一直懷疑我彆有用心,今日我便坦言相告,保住東南水運,使其不要成為黨爭的犧牲品,這便是我的用心之一,是為公。”
陸宴頓了一瞬,往下邁了一階,語氣也軟了下來,接話道:“但你也說了,這隻是用心之一。”
“當然。大人也看到了,我是九殿下的人。”沈儀華微微一笑說:“謀士為主,此為我的私心。”
陸宴眉心頓跳,問道:“你是說九殿下也有爭儲之意?”
“我大晟自開國以來,儲君之位向來都是立嫡立長。但大皇子年幼夭折,先太子……自焚於東宮。五皇子非嫡非長,六皇子亦是如此,都是皇室血脈,聖人親子,他們爭的,九殿下自然也爭的。大家各憑本事,有何不可?”
沈儀華容色沉靜,纖瘦的身影半掩在晨曦黯淡的天光中,她遲了半晌,才又補充道:“而且聖人擅長製衡,尹春之亂後,楚王便會徹底淪為棄子。這個平衡一旦被打破,六皇子及其背後的清流便是一家獨大,聖人絕不願意看到此種情形發生。況且要想從世家手中收回權力,六皇子做不到,但是九殿下卻可以。”
陸宴心中不由一震,直問道:“沈娘子對魏王殿下有如此自信?”
“緹帥錯了,”聽見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沈儀華輕鬆玩笑道:“我是對自己有信心。男人麼,今天想著這個,明日想著那個,終究靠不住的。”
陸宴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蕭啟連甲都未卸,此時正神色不明地朝他們走了過來。
沈儀華挑了挑眉道:“陸大人,先跑吧,不然還真要被我連累了。”
“告辭。”陸宴很是乾脆,一拱手快步離去了。
蕭啟見人走了,便也停住了腳,與沈儀華隔空對望著,少頃,他張開手臂,對沈儀華道:“還不過來?送人還給你送出個依依惜彆來了?”
沈儀華笑而不答,慢慢吞吞朝著他走過去。
蕭啟這個時候一副耐心十足的樣子,就那麼伸手等著,等人到了跟前,一把將小狐狸扣住按在了懷中,粗聲道:“當著本王的麵與彆的男子聊那麼歡,你真當你九殿下是那大肚能容的彌勒佛是嗎?嗯?”
鎧甲又冷又硬,上麵還一股血腥味,沈儀華掙紮了下,笑道:“先鬆開,讓我看看,你是哪裡受傷了嗎?”
“沒有。”蕭啟一點都不想鬆手,乾脆將人扛了起來,邊往房中走邊說:“要看就先回房,壞孩子,九殿下能在院子裡扒光給你看嗎?”
沈儀華的胸口被硌著有些難受,不得不用手撐著他的肩,說:“彆貧,我問正經的……”
“正經的就是,”蕭啟邊說邊幾步邁到門口,一腳將門踢開,道:“明珠兒能不能對你郎君有點信心?區區幾個毛賊怎麼可能傷得了我。”
沈儀華被放坐在了榻上,借著燈燭,蕭啟定定看了一瞬,隨後舒口氣,往她腦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大晚上不睡覺,跟著裴珩那傻小子在堂上熬什麼?”
沈儀華知道他想聽什麼,但就是不往他的話頭上去,故意說:“快到月中了,月色好得很,興之所至,就去賞一賞啊。”
“賞月是吧?我的明珠兒怎麼這麼會說話呢?再說,是去做什麼……”
一陣陣笑聲從房中傳出來,李榮廷滿臉同情地往裴珩那邊瞅一眼,卻發現這傻孩子早已熬不住,和衣歪在榻上睡得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