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1 / 1)

城內安置在總兵衙門處的難民果如陳如海所說的那般,不論男女老幼均出現了發熱咳喘的跡象,有些病情嚴重的,手腳、臉上的疹子都已經開始潰爛。

沈儀華查看了一番,隨後小心避開在地上橫七豎八或坐或躺著的人往裡走去,耳旁是一聲接一聲的咳嗽□□,還有幼童氣息微弱的哭聲。

許是看到她前麵替彆人檢查,一位抱著嬰兒的母親在她路過的時候,拽住了她的袍角。沈儀華垂首看去,她卻說不出來話,喉嚨中發出“啊啊”的聲音,神情很焦急地舉起孩子往沈儀華手邊送。

“是孩子生病了嗎?”

女人依舊隻是啊啊叫著,指指孩子,又指沈儀華。

原來是個啞女,沈儀華蹲下,接過孩子,抬手欲要挑開遮著小孩的紗巾,那啞女卻更加著急了,一麵按著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動作,一麵連連擺手。

沈儀華沒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但還是耐心解釋:“你彆怕,讓我替孩子看看。”

啞女不鬆手,隻一個勁連喊帶比劃,這時旁邊的一位大娘咳喘幾聲,捂著胸口費力地解釋說:“這是我們村的,啞巴,不會說話,但聽得見。她是看你最近總為我們這些人治病送藥的,想著小娘子你人好,心善,所以想把女兒托付給你。”

啞女聽了,又指了指孩子,連連點頭。

沈儀華略一遲疑,“托付給我?”

“她這也是沒辦法了,命苦啊。她男人是軍戶,死了,撇下老母親和這娘倆,當時孩子還在肚子裡揣著呢。後來孩子出生,這啞婦便將她看得眼珠子一般。”

大娘說:“剛來這裡的時候,她便日夜抱著孩子不撒手,最近起了病,眼看著周圍的人陸續都發起熱來,她更是嚇得要死,白日抱著孩子躲地遠遠的,晚上實在冷得受不了了就進來坐一會兒,生怕孩子染上病……”

沈儀華想了想,對啞女說:“我住在魏王行轅處,你可以帶孩子跟我一起走。”

啞女還是擺手,示意讓她隻帶走孩子。

大娘指著躺在不遠處的一位老婆婆,對沈儀華說:“那便是這啞婦人的婆母,病了好幾日了,若沒個人照顧隻能被丟出去等死了。這啞婦是個實心眼,孝順,定是要留下來照顧的。”

沈儀華沒再堅持,將孩子接了過來,說:“孩子我先帶回去,等這邊瘟疫散去,我再給你送來。”

啞女連連對她磕頭,抹了幾把眼淚,又將一個藏青色的藍布包裹塞給了沈儀華。沈儀華並未多想,以為是她為孩子準備的繈褓衣衫之類,便沒有推辭收下了。

她在啞女的注視下離開,轉到前麵找到和幾位醫者忙活著的陳如海囑咐了幾句,快到晌午的時候才從衙門大堂出來。

外麵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她是騎馬來的,自己回去倒無妨,但現在還有個孩子。

沈儀華站在階上正思忖著要怎麼回去,隻見一輛馬車從左側過來,越過了些,車夫又勒馬停住了,車上的人挑起簾子隔窗問道:“小娘子怎麼在此?”

“哦,竟是陸緹帥。”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他,沈儀華一頷首,不答直接問道:“緹帥去哪裡,能順路捎我一段嗎?”

陸宴並未推辭,待沈儀華上車坐定,他的目光落在她抱著的孩子身上,“這是?”

沈儀華輕笑了下,挑眉笑說:“閒得無聊,拐個孩子帶回去玩兒。緹帥大人這個也要查問嗎?”

知道她是因自己上次為賈巍的案子上門詢問心有不滿,陸宴並未計較,隻淡淡一笑,說:“不敢。沈娘子性情中人,隨意便好。”

“性情中人如何?非性情中人又如何?”

陸宴不答,沈儀華看向他,少許,似是不經意般提起:“對了,上次大人找上門來查案子,最後如何了?怎麼沒聽著什麼動靜呢。”

陸宴不動聲色,說:“此乃朝廷要案,還未結案,所以在下無可奉告。”

“這樣啊。”沈儀華輕輕笑起來,“都說沒有你們錦衣衛查不了的案子,可此事都過去這麼久了,那若是凶手一日抓不到,案子就一日結不了?這麼看的話,那賈家的國舅爺,還有太醫院的石大人,他們不就白死了?真是可惜。”

陸宴盯著她含在眸子裡的笑意,沉聲開口說:“小娘子這話聽著可不像是覺得可惜的意思啊。”

“哦?是嗎?”沈儀華眸中笑意更盛,“那要怎麼辦呢?我這個人最不會偽裝了,瞧,這就讓緹帥大人勘破了不是。話說,昨晚大人上門來,還真嚇我一跳,以為大人又要找我問案子呢。”

“這麼說,是陸某失禮,讓小娘子受驚了。”陸宴麵色沉靜道:“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小娘子隻要心中無愧,一切自然無虞,更何況小娘子有魏王殿下做靠山,還有什麼不能安心的。”

沈儀華笑了下,說:“我自然心中無愧,可架不住膽小啊。緹帥大名如雷貫耳,據說能止住小兒夜啼,聽著就讓人害怕。再者說,九殿下的名頭麼,在長安興許管用,但在尹春就不好說了,而且眼下大人這不來了嘛,他自己都成了過江的泥菩薩了,還能護著誰呢?”

陸宴側過臉來,眸中一片冷然,盯了沈儀華一瞬,方才問道:“小娘子有話不妨直言。”

“是我說的不明白,還是緹帥故作聽不懂?”

沈儀華反譏諷一句,迎視向他,說:“緹帥身為聖人寵臣,在‘靠山’這一說上,我想當今世上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過緹帥的,可是話說回來,大人不也覺得靠山也不一定靠得住麼。”

陸宴眸中寒意驟現,冷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沈儀華漫不經心說:“東宮倒台後,朝堂上人人都忙著押注呢,緹帥大人難道就沒想過要將手頭的尊榮給握緊了?”

陸宴厲聲斥道:“你放肆!”

沈儀華置若罔聞,柔聲道:“並不敢。緹帥稍安勿躁,我話還未說完呢,這麼激動做什麼?”

陸宴冷著臉道:“陸某並不明白小娘子今日貿然同我說這些意欲何為?”

“當然是為了——”沈儀華不緊不慢道:“良禽擇木而棲麼,我都說了我膽子小,惜命的很。如今眼看著九殿下這座靠山岌岌可危,遲早靠不住,遂就想攀上緹帥這棵大樹了呢。薄禮已經備好,不知緹帥肯不肯賞臉?”

陸宴似是沒料到她竟如此直白就表露了意圖,狐疑地盯了一瞬,問:“那小娘子到底是預備了什麼禮來同我談合作?”

沈儀華笑而不語,朝著陸宴攤開手掌。

陸宴神色一變,道:“你是想將五皇子踢出局?”

“這不也是緹帥一直想做的事情嗎?否則,您為何要一來尹春就登門來見九殿下呢?”

沈儀華等閒自若,凝視著對麵的人,淡聲說:“聖人對尹春局勢上舉棋不定,但您卻一來就徑直前往錦山,並主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我猜這會子,楚王的暗衛怕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隻要楚王一動,世家自然也跟著動,縱然有戶部尚書韋玄相那個定海神針,怕也是無濟於事,尹春必然會亂。而隻要尹春一亂,緹帥大人,治世出賢臣,亂世出英雄啊,機會來之不易,何不抓緊些呢?”

陸宴素來覺得自己擅於識人,但聽了這一番話,方才覺得自己還真是小瞧這女子了!這般見識心機,難怪蕭啟來尹春也要將她帶在身邊。

陸宴思忖片刻,說:“小娘子對朝中局勢洞若觀火,陸某自歎不如,隻是據我所知,魏王殿下來這邊隻帶了一千親兵,到時候若真起了暴亂,勝算怕是不大。”

“沒想到陸大人還是從一而終這款的。”沈儀華垂眸笑道:“都說了,良禽擇木而棲。九殿下勝算大不大也是九殿下自己的事情,與我何乾?尹春暴亂一起,到時候大人隻需要將楚王及其背後勢力走私鹽鐵,勾結匪盜作亂的證據交給聖人便罷,大人的目的達成,我的目的自然也就達成了。”

半晌兩人都未再開口,雨下的更大了,雨點在馬車頂棚上劈啪敲打。這段路本就不好走,此時更是濕滑難行,馬車顛簸了幾下,懷中的孩子便醒了,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方才還運籌帷幄的女子,此時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陸宴冷眼看過去,隻見她抬手便往孩子的頸側摸了過去。

陸宴不解,問道:“你做什麼?”

沈儀華被問了個莫名其妙,頭也不回說:“診脈啊,你看不出來嗎?”

明顯餓的連哭聲都沒什麼力氣,診脈有什麼用。陸宴忍了忍,提醒說:“是餓的,你給喂點什麼吃的吧。”

沈儀華將手邊的包袱扔給陸宴,讓他打開看看裡麵有什麼吃的拿出來。

陸宴接過,打開卻發現裡麵是一些孩子的衣物,另加兩個用布料層層包裹著的一些碎銀子。他重又將包裹係好,說:“沒有什麼,而且這麼小的孩子應該交給乳母。”

“好,我知道了。”

沈儀華應了一聲,轉頭哄著懷中哭鬨的孩子。她方才也看見了包裹裡的東西,一瞬便明白了那啞女的用意,這個孩子大約是沒機會再見到她的母親了。

陸宴挑簾望了望,還有不近的一段路,見沈儀華實在不像是個會哄孩子的,便緩和了語氣說:“不介意的話,讓我來試試?”

沈儀華遲疑著將孩子交給了他。陸宴接過,隻見他小心用手托著,一手輕輕在後背拍哄著,不多時孩子果然漸漸止住了哭聲。

原來止小兒啼哭是這麼個止法?沈儀華想到外界關於陸宴的傳言,心中暗自一哂。

馬車在行轅門口停住,陸宴撐著傘護送沈儀華下了車,隻見蕭啟和裴珩正一左一右站在門口,雙雙朝他們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