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華又執起酒盞斟滿了一盞酒,舉向滿臉怒容的熊成用。
“總兵大人辛苦,妾亦曉得的,魏王殿下私下也說呢,尹春全憑熊總兵一人擔著,否則這情形還不知道要壞到何等地步。殿下他給您將請功的折子都寫好送往長安去了,今日這盞酒,總兵怎麼也該接下。”
堂上一眾人聽了這番不倫不類的話,心中鄙夷愈盛——任由一個賤人拋頭露麵出來丟人,這蕭啟也著實混賬。
熊成用仍舊沒有接下沈儀華手中的酒盞,粗著嗓子聲如洪鐘,又因為過於悲憤,聽著幾欲哽咽。
“魏王殿下才是奉聖人之命前來賑災的統帥,且災患尚未平息,何有請功之名?何來請功之說?尹春所轄共五縣,如今三縣受災,又連天暴雨,另外兩縣附近的河堤也岌岌可危,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可去,眼下就堵在總兵衙門裡麵,一天靠著一頓稀薄的粥湯苟延殘喘。賤人還在此說什麼請功?若是清安、離店兩縣再決了堤,朝廷追究下來,我等就該摘下官帽上書請死了!”
“說得好!說得好啊,總兵大人。”
沈儀華收回了手,將酒盞輕擱下,擊掌稱讚,“隻是這道理你明白,卻不見得人人都明白。”
“你說是不是?侍郎大人?”隨後她側身走向戶部侍郎吳庸,從袖中拿出一本折子來,緩緩展開,將其上的內容讀了兩句,笑說:“吳大人不愧是昭寧三年聖人欽點的榜眼,著實文采斐然,令人欽佩。”
吳庸臉色刷地變了。
沈儀話暗自冷笑,道:“原來還有人知道九殿下才是賑災的統帥啊,我隻當大家都忘了呢。正如熊總兵所言,乾坤未定,怎可論功?那是不是也能說,這過也是無中生有呢?吳大人還有其餘幾位長安來的大人們,爾等既非督查言官,亦非行軍監軍,聖人遣你們來是要你們齊心協力襄助九殿下賑災的。如今災患未平,你們一封封的彈劾折子往長安送,硬生生給九殿下請了一道‘荒唐無度,辦事不力’的敕旨來。”
沈儀華的視線從幾位京官臉上掠過,繼續道:“以下告上,諸位的算盤未免打的過於精細了,什麼罪名都往魏王殿下身上一推,就覺得自己能摘乾淨了。怎麼,統帥如此不堪,諸位大人難道會是輔將襄王的賢臣不成?還是說你們都是背後有神佛護佑的,真就能蹚著渾水過了河,還乾乾淨淨一點汙泥都不沾身呢?”
話音落,堂上一片寂靜,往京城告狀的那些人個個低了頭,一言不發。
沈儀華將手中的折子隨手往案上一丟,冷聲道:“今日這頓是我代九殿下請諸位大人,看得上的看不上的,我都奉勸各位放開些,吃好喝好。如你們所願,聖人敕旨已經下達,因魏王辦事不力,罰俸一年。殿下的懲處已經到這了,斷沒有因一個過失再罰兩次的道理。”
她緩步往出走,撇下一句:“但是你們……至於後麵是慶功宴還是斷頭飯,就看各位如何選如何做了。”
纖細高挑的身影獨自撐著傘漸漸融在了暗夜的雨幕中,金保隻覺得通體舒泰,環視一周,道了句:“諸位大人,請用。”
沈儀華轉到後堂,繡鞋被雨水打濕,她收了傘,彎腰將鞋襪脫下,隨後推門赤腳步入臥房。
房中的燈燭應聲被點亮,蕭啟歪靠在椅子上笑望向她,“嘖嘖,女先生大殺四方,真讓本王開了眼界。”
沈儀華掃他一眼,見他身上衣衫乾爽,便知道已經回來沐浴更衣過了,便自己往暖閣方向去,邊說:“九殿下人也利用了,戲也看完了,再說這風涼話就不地道了吧?”
蕭啟唇角勾笑,視線追著人,在她從自己麵前經過時,拽住了那一角銀紋袍袖,問:“怎麼?還憋著氣呢?房中濕氣重,彆赤腳在地上踩。”
沈儀華任由他拽著,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反問說:“九殿下覺得我不應該生氣麼?周幽烽火戲諸侯,商紂昏庸寵妲己。戲文本子裡都這麼寫,這麼唱,九殿下看來是看了不少,便也信手拿來用了,我還能夠置喙什麼呢?”
蕭啟的手往上遊移,觸到袖中那一截纖細溫潤的暖玉,指腹輕輕摩挲著,語氣中帶了些委屈的意思,“戲是你要演的,偏要拉著我作配,現在唱完了,拆台也就算了,怎麼還能一點賞錢都不給就翻臉呢?嗯?小明珠兒?”
“九殿下向來財大氣粗的,怎麼還較起真來,向我討要賞錢?”
沈儀華抬起另一隻手,揭下麵紗。蕭啟替她接了放好,站起身,虛虛環著人往暖閣帶,一麵說:“這不被罰俸一年麼,揭不開鍋了,明珠兒管不管我?”
“管啊。”沈儀華含著笑說,故意用打濕的衣袖蹭上他的袍服,“關起來,套上鎖鏈好好地管,省的一撒手便不見了蹤影,留下個爛攤子還得替你收拾,平白惹人心煩。”
蕭啟替她解下外袍,另拿了一件將人裹住,俯身用下頜貼了貼她的前額,輕笑:“原來我明珠兒喜歡這樣的,那早說啊,鎖鏈我自己套,哪用得著你費心。還有呢?還有什麼要求一並都提了。”
沈儀華推了下他寬厚的胸膛,抬眸幽幽瞥一眼。
“彆想這麼多啊九殿下,我可是正經人,就隨口說說而已,千萬莫當真。”她含著笑,抬指點在他的胸膛上。
蕭啟目光灼灼望著人,卻不想沈儀華接下來的話讓他恨不得將這張刀子似的小嘴給縫了——
“彆仗著年輕就胡作非為的,修身養性,固本培元,好好保養方為正理。”
蕭啟窒了一瞬,沈儀華趁機從他的手臂下鑽了出去,邊往外走邊說:“一身鬆子混了泥的味道,去後山了?”
蕭啟未答,隨著她走出暖閣,半晌才憋出一句:“保養什麼保養,本王一日轉了整個後山,身體好的很!”
“哦。”
沈儀華淡淡應一聲,躲過去在榻上坐下。
房間小,靠窗放了矮榻之後便顯得很局促,蕭啟又人高馬大的,坐下後屈著腿總是不舒服,於是便索性連小幾帶上麵的東西都挪到了一邊。
沈儀華落座,他便跟著歪靠在身邊,等了少許,見人不說話,有些氣悶地說:“本王還一口氣騎馬跑回來,儲義被我甩開老遠。”
早起寫好的幾張治療瘟疫的方子在小幾上,被蕭啟挪開,沈儀華便探身去拿,一麵敷衍應付道:“那他回來了嗎?”
蕭啟不知道這小狐狸怎麼生的,怎麼長的,好像真就這種本事,前一刻還跟你饒有興趣地逗趣兒調情,下一刻便利落抽身出去,任由你陷在藤蔓纏身的渴望肖想當中。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便如此,而隻有他自己借著說笑講真話!彆說鎖鏈了,就是鍘刀他也心甘情願引頸受戮,沒什麼緣由,他好似生來就要做她的囚徒。
蕭啟悶悶哼了聲,不想說話。
沈儀華拿了藥方子,邊瞧邊隨口問:“後山情況如何?可有什麼發現?”
“你怎麼不去問儲義?”
這人有毛病!沈儀華蹙眉看過去,沒明白方才還好好的閒聊著,怎麼就陰陽怪氣了起來?
“看什麼?”蕭啟沒好氣道:“你不關心他有沒有回來嗎?本王淋了半日的雨,怎麼不見你問?”
沈儀華盯了他一瞬,隨後幾張方子朝他臉上扔去,朝外喚了聲:“儲近衛……”
蕭啟一個激靈,動作迅速地撐起身將人拽下捂住了唇,“不許叫他!”
儲義正捧著碗蹲在外間吃飯,金保聽聲替他應道:“沈娘子有何吩咐?”
“沒什麼吩咐!”蕭啟衝外麵道:“你,你們兩個都不用守著了,下去歇著去。”
金保答應了一聲,很麻利一陣遠去的腳步聲,隨後安靜了下來。
沈儀華被抵在榻上,腰身處不知硌了一個什麼東西,很不舒服,她推蕭啟又推不動,氣急了狠狠踹了一腳。
蕭啟這才撒開了手,但仍舊抵著人不撒手。沈儀華已經沒什麼耐心了,用眼神警告他,冷聲道:“鬆開!”
某人不知哪根筋沒搭對,竟然從這樣的眼神中覺得小狐狸分外可愛,凶巴巴的可愛。他突然就沒繃住笑了,鬆了力道,將下頜搭在她的肩上,說:“這是咱們兩個人的事情,你問我,彆問旁人啊。”
頸側被他的吐息嗬得有些發癢,沈儀華不自然地躲了躲,“不是你讓我問儲義的?”
“我讓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我竟不知我明珠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乖了。”蕭啟悶悶笑道:“我還想讓你問問雨勢大不大?路上好不好走?這些你怎麼不問我?”
莫名其妙!
“我問你這些做什麼?”沈儀華手撐在榻上,避著腰間的硬物,說:“起開,有東西硌著我了。”
蕭啟了略微一怔,鬆開了些卻給誤會了,開口竟有些慌亂,“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麼直白?好好的一個小娘子,怎麼開口閉口儘是些虎狼之詞……”
話音未落,眼睜睜看著沈儀華撐起身,從榻上摸出個玉墜子來。
是他日常所佩的,沈儀華丟給他,笑問:“九殿下說什麼?什麼直白,什麼虎狼之詞的,殿下以為是什麼?”
蕭啟接了墜子隨手扔在了對麵的小幾上,撇過臉佯裝無辜道:“你聽錯了,九殿下什麼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