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說對了,的確是有那麼一張藥方子。”
沈儀華抬手在書案上翻了翻,從另一本書冊中用纖細的手指抽出一張紙箋來,看也不看便給蕭啟遞了過去。
蕭啟接過打開,裡麵的字跡粗狂豪放,飄灑俊逸,隨口便稱讚道:“這陳如海倒寫的一筆好字!”
“字的確是好字,但是這張方子最出彩的也就這筆好字了。”
沈儀華語氣中帶了些略微的嘲諷,恰好小侍女小心翼翼從蕭啟身後繞了過來,捧上來一個灌好的湯婆子。
沈儀華並沒有吩咐,看向侍女,蕭啟頭也不抬,視線落在紙張上麵,說:“我讓灌的,船上濕氣大,捂著,最近彆受涼。”
“多謝了。”
敷衍道了句謝,沈儀華終於舍得將手從袖間拿出來,接過湯婆子抱著。
蕭啟看一眼,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像隻畏寒的小獸,小爪子都縮了起來,不由覺得好笑,揶揄道:“果真醫者不自醫,手總那樣冰涼,就沒個好的方子能調理調理麼?”
“手涼才好握刀啊。”
沈儀華信口胡扯了一句,想起以前阿嬤說的手涼腳冷少受疼愛的話。
那時候很愛較真,會在冬日裡將手腳捂得嚴嚴實實,實在不行就窩在薰籠旁邊烤,等到阿嬤晚上催她睡覺的時候,便拉著她的手一定要她摸摸,滿含暗示地說:“阿嬤,明珠兒的手這樣熱,明珠兒的腳丫也這樣熱。”
阿嬤捏捏她的小手,再將小腳合在掌心裡搓一搓,很上道地附和:“是了,暖乎乎的小手小腳丫,我們小娘子呀,最招人疼了。”
“有你九殿下在,什麼刀都輪不到你親自來握。”
蕭啟接了話,沈儀華聽了一笑,沒再說話,等他看完方子,問:“可看出了什麼門道?”
“沒有。出發前我讓人去太醫院翻找了一趟,拿過來治療時疫的方子少說也有上百,哪個不比這個更精良些,確實看不出什麼出彩的地方。那陳如海當年到底是怎麼憑著這個保了自己一命的?”
蕭啟將紙箋還給她,沈儀華卻沒接,意味深長地笑說:“九殿下自己揣好吧,這破爛既然當年能保陳如海一條命,是個吉祥物呢,說不定來日也能保一保殿下。”
蕭啟笑,隨後扔了過去,道:“說了,本王有小菩薩,彆的一概不信!乖孩子,好好說話。”
“好好說話就是,這方子沒用,救命的東西另有其他。”
沈儀華斂了笑意,幽幽說:“我阿耶身為沈氏一族的當家人,亦在宦海沉浮數十年,他不是識人不明的人,又怎麼會輕易就相信了石複,還在宮裡出事之後將一切都托付給他,讓他從中搜出證據去聖人麵前揭發?”
蕭啟聞言抬眸,說:“我得到的消息是說你阿耶對石複甚為欣賞,而且他初次登門拜訪的時候送了你阿耶一方極為名貴的硯台,據說價值千金,你阿耶便將其引為知己,所以才……”
“知己?憑他麼?還真是聽了個笑話呢。”沈儀華清冷的眸子中俱是輕蔑,“雖然熟悉的人都知道我阿耶好硯如癡,但彆說區區一方硯台,便是十方百方,我沈家難道買不起?”
並非眼前的人自傲,實則大晟從太宗皇帝起,凡是能叫得上名號的醫士莫不出自沈家門下,沈氏一族能被世人稱為“杏林世家”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以石複所學能受沈家家主的賞識那實在是高攀。
而若說沈家家主被一方硯台收買,那更是無稽之談了。蕭啟當時聽到消息的時候便一笑置之,他不了解石複的為人,但是他知道沈家的當家人。
那是個極為清高自信之人。
當年太宗皇帝在親征途中突發惡疾,昏迷不醒,彆的太醫都躊躇不敢行針,當時才剛進太醫院的沈仕二話不說便將三根銀針插進了皇帝頭部,救得皇帝醒轉。
事後太宗誇讚他醫術高超欲要對其大加封賞時,他如是回答:“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因位高而生憂懼,因位卑而生輕視,非醫者本心也。今日情形即便不是聖人而是其他任何販夫走卒,臣都會如此施救,隻是儘臣本分而已,遂不敢覥顏領功。”
那樣性情的人是不屑於因這些身外之物臟了自己的名聲的。蕭啟猜測傳出那條消息的人多半是為了在沈家毒害皇子的罪名上再加一條貪汙受賄,隻是最後這個罪名並沒有栽贓成。
隻因沈家雖然一直有獨善其身的意思,但畢竟也是世家的一份子,關係都盤根錯節的,就算沈家真清白,世家彆的人也不會放任讓朝廷去查他,所以那般說法最終並未在朝堂上掀起波瀾。
“你是說最後坐定你阿耶罪名的那些證據其實是陳如海交出去的?”蕭啟問道。
“不錯,是他。但他卻是上了石複的當。”
沈儀華垂眸,麵上的神情辨不清悲喜。
“十二皇子年幼,還不到封王建府的年紀,自然是住在宮裡。他是突發惡疾,所以阿耶直接被從值上調了過去。當時他三日未得回府,身邊跟著的人也不見回來報信,阿娘很擔心,就托人進宮探聽消息……”
沈儀華記得當時是深秋,天氣已經很涼了,早起窗邊凝落下一層細霜,阿嬤帶人進來看著她梳洗,臉上一片愁容,但因為有阿娘的囑咐,所以她也沒有把阿耶幾日未歸府的事情告訴她,隻是拐著彎問:“小娘子日日都去太子殿下那邊讀書,可曾聽東宮的人提起,宮裡最近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她由著丫鬟傅粉描眉,隨口笑阿嬤:“前幾日還有小丫鬟說阿嬤年紀大了老忘事,轉頭您老就連宮裡的事都操心上了。”
半晌沒聽見阿嬤再說話,她轉身看過去才隱約從她神情中窺見不對來。
後來沈儀華反複回想,在最難熬的那段日子裡,她都是將此事作為一個節點,一遍又一遍重新假設。
如果那日她沒有在得知此事後就去東宮告訴那個人,而是留在家中——
對,隻要她留在家中,在陳如海帶著石複上門的時候,她便會發現其中蹊蹺,阿娘總不至於被他們的說辭所騙,毫無保留就讓他們去了阿耶的書房。而東宮內侍也不會因此被扣押在後宮,被作為日後指控太子指使的證據。
“陳如海算得上是我阿耶最信任的學生。他出身不好,天資也算不上高,但勝在上進,肯吃苦。”沈儀華徐徐說:“他在來長安之前作為遊醫幾乎走遍了大晟的每一寸土地,仿神農親嘗了很多草藥,也救治了很多人。他隻比我阿耶小了兩歲,拜到我阿耶門下的那一年已近不惑,大半生都耗在了藥書典籍裡麵。阿耶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一點,說他‘醫癡’的名號實至名歸。”
案上的燈燭輕晃,也將人的影子照映在牆壁上影影綽綽的。沈儀華將其緩緩挪過來,取下燈罩,拿了小剪子小心剪著燈芯,蕭啟沉默聽她講述著。
“後來我再沒有見到阿耶,自然也就沒有機會問一問,他是否知道背叛他的人是他最信任的學生。或者說如果他知道了,又會不會怪罪於陳如海?”
沈儀華的聲音變得很輕,輕得仿佛是一陣風帶過的柳枝微動。蕭啟卻聽明白了,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其實是在問她自己——
沈家因為石複的誣告而被判滿門抄斬,她能夠活下來,是因為陳如海用他自己的女兒替了她。
“若說他癡愚,其實是不對的。當他將阿耶所寫的那些藥方交出去,而阿耶非但沒有被釋放,反而宮內傳出十二皇子夭折,太醫皆被羈押的消息後,他便明白過來了。甚至趕在錦衣衛之前上門見了我阿娘。”
沈儀華神色平靜說:“我不知道他那一晚是如何做出的決定,他帶著自己的女兒來,甚至都沒有告訴我阿娘他的計劃,隻說要帶我走,然後就將那女孩留下了。”
“我們出門的時候那孩子還在身後低低喊了一聲‘阿耶,早點來接我。’”
沈儀華依舊目不轉睛盯著麵前微微躍動的燈燭芯子,許久才拿起絹絲燈罩重又罩上,“後來的事情想必九殿下也知道了吧。”
詔獄呈上的記載是:沈仕被判決,其妻女於獄中自儘。
錦衣衛的詔獄在問出東西之前沒有能幸運地做到自行了斷的人,她們當時的境遇可想而知,自然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我阿耶寧死沒有招的,陳如海都替他交給了石複,所以什麼治療時疫的方子——”
沈儀華淡淡笑了下,“那是拿我沈家合族的命和謀害皇子的汙名換的!錦衣衛的詔獄我沒見識過,砍頭的滋味我也不曾嘗過。你瞧我多走運,我還好好活著,天恩浩蕩呐,你說呢,九殿下?”
蕭啟盯著她看了半晌,隨即站起身走過去,大手撫上她的眼睛,將那點潮濕全部氤氳在了掌心中,好似從來都不曾有過一般。他沉聲開口:“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活下來,就該好好活著。”
沈儀華也不躲閃,乖乖受著,像是先天不足的幼獸掙紮著吸進人間的第一口氣息,她嗅著他袖中那股清冽的鬆木香,柔聲說:“當然,九殿下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