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脈(1 / 1)

夤夜,沈儀華在燈下捧著一本遊記隨意翻著,三更剛過,窗外傳來輕微的響動,隨後房門被推開,兩個身形嬌小的身影閃了進來。

清容一把扯下麵紗,大呼一口氣,笑道:“悶死我了!我就說戴帷帽吧,青芽這丫頭非要蒙麵,差點給我憋過去。”

青芽很謹慎地在門邊靜聽了會兒動靜,才走過來對沈儀華行禮道了聲:“小娘子。”

沈儀華放下書起身走過來,瞥了眼已經自顧自倒茶喝的清容,淡聲道:“確實多餘了,下次過來不如乾脆敲鑼打鼓陣仗鬨起來的好。”

清容沒反應過來,看向沈儀華的眼神中還帶著疑惑,青芽卻撲哧笑出聲來,“小娘子又嫌棄我們動靜大了。”

清容噙著的茶水差點噴出來,放下盞的動作明顯帶了些情緒,“不是,我說姑奶奶,我這動靜您還不滿意?”

沈儀華不理她,看向青芽問:“如何?”

“一切順利。”

青芽回道。隨後從袖中拿出一枚瓔珞,小小巧巧的,但做工卻極為精巧,金絲編織的鏈索串著金珠和珍珠各十顆,正中一枚指腹大小的紅色寶石鑲嵌在其上。

沈儀華接過,拿在手中端詳著,勾唇道:“分量不小。”

清容拿腳尖勾了凳子坐在了沈儀華的對麵,接話道:“石複區區一個太醫院院判,還是去年才升任的,看這樣子家底兒挺肥啊!”

“石複去年才升院判不假,但在此之前,昭寧十一年,江寧府水患之後瘟疫橫行,石複被五皇子蕭敬府上舉薦前往治理瘟疫。那場瘟疫朝廷救災整整救了一年,戶部三百多萬兩銀子花了出去,救災救來救去最後卻變成了平叛,你猜那叛亂因何而起?”

清容氣憤道:“還能因為什麼!狗官們拿著朝廷賑災款中飽私囊,老百姓沒了活路隻能拚死一搏。隻是可惜到底拚不過朝廷的兵馬,最終還是白白喪命罷了。”

“拚死一搏?十餘匹馬,千百來個人,甚至連幾件趁手的兵器都湊不出來,怎麼會是拚死一搏?說來也好笑,江寧府的百姓,水患死了一波,瘟疫死了一大波,最後存活下來的竟都是些犯上作亂,與朝廷對著乾的刁民。難不成是刁民命硬麼?”

沈儀華麵無表情地指尖搓著瓔珞上的那枚紅寶石,說:“是朝中有人需要他們反而已。他們不造反,那三百萬兩賑災銀子可不好分。哦,還有,當時自請去平叛的人你也認識,賈巍麼,回來便升了官。”

“這些狗娘養的!”

清容聽了這話,隻覺得胸口憋悶的慌。她這些生活在那等地方,見過的官員比芝麻粒還多,有權的沒權的,有勢的沒勢的,無一例外,從來都不把人當人。不難想,百姓遭難,朝廷那些銀子撥出去到底肥了誰的口袋!

她重重在了桌子上拍了一掌,“什麼刁民命硬,我看是官逼民反罷了!就說石複這個黑心的王八羔子就不該有兒子,偏青芽還攔著我,說什麼稚子無辜。這種人,兩麵三刀,曲意逢迎,拿著老百姓的命做自己升官發財的墊腳石,他的種有什麼無辜的!誰知道這麼個小小的瓔珞上麵沾了多少人的血。要我說,刀子要捅就該捅在他最疼的地方。”

沈儀華指尖輕輕劃過那枚殷紅如血的寶石,看不出情緒,半晌說:“留著吧,有個厚臉皮的人要保他當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我不能斷了他的念想。”

“什麼?”

清容聽了個一頭霧水,不過沈儀華沒再打算解釋,轉頭問起青芽有關那個從石府上逃出來的女子的事情。

此時某個厚臉皮的人躺在榻上隻覺得眼皮直跳,渾身哪哪都不對勁——這毒除了疼難不成還有彆的作用?

“那女子的確身手了得,我同容郡主兩個人聯手才堪堪打她個平手,要不是因為她顧及著孩子,可能還真得費上一番功夫。”青芽說:“還有一點我們都錯了。咱們隻知石複的夫人善妒,而且一直未有所出,所以才納了這個妾,但其實不然,小娘子猜石府上這個寶貴的眼珠子一般的孩子生母究竟是誰?”

沈儀華飲茶的動作一滯,“難道不是這個妾室?”

青芽擺手說:“不是。石複表麵上隻有這女子一位妾室,所以我們便理所當然以為孩子是她所生,但這小妾卻告訴我們孩子乃是府上的一個丫鬟所生,石複懼內又不肯舍了嶽丈家的助益,所以隻好將孩子養在了她房中。而她之所以拚死保護那孩子,隻是因為石複當年在江寧府瘟疫的時候救了她們一家的性命。”

清容接話:“是個好女子,隻可惜怎麼攤上的是石複那麼個東西!她若是知道石複的真麵目,難道也會如此忠心嗎?”

“大約還是會。”沈儀華抿了口溫茶,垂眸道:“人生世間,終難逃情之一字。不論石複其人好壞,對她來說當年的救命之恩是真,而就她那晚與刺客廝殺的情形來看,她對那孩子的舐犢之情也是真。”

聽了這話,清容問道:“那這女子和孩子你打算如何處置?”

青芽在旁邊補充一句:“我將小娘子的條件同她說了,她願意為小娘子做事,但是仍讓我給您帶句話……想讓您救石複一命。”

沈儀華眼皮都沒抬一下,提袖又慢條斯理給自己倒了一盞茶,緩聲說:“告訴她,我願意同她做這個生意是看她身手還不錯,但她若想就此從我這換一大一小兩條人命未免有些貪心了,救石複還是救孩子讓她自己選。”

青芽答應了,清容插話道:“還用問嘛,她把那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母子之情啊,多好的事。”沈儀華淺淺笑了下,隨後又對青芽說:“過上幾日你把那孩子抱過去給翁翁養著吧,他年紀大了,未免孤單。”

青芽答應了。

沈儀華沒再說什麼,一盞茶喝完了,才問:“那女子叫什麼?”

青芽回:“梅娘。”

“好。”

這便是篤定要用那女子了。清容徐徐喝著茶,聽著青芽給沈儀華回話,越發覺得麵前人的行事作風,果真就一個字“絕”,絕到除了臣服她再沒有活路的地步。

那孩子明顯就是她用來拿捏石複那妾室的,說什麼讓她二選一,清容絲毫不懷疑若是那梅娘選錯了,下一刻沈儀華便會讓他們一家三口地府團聚。

這樣的人,這樣的手腕……

“該走了,容郡主!”青芽拍了一把沉思中的清容,笑嘻嘻地說:“呆愣愣的想什麼呢?難不成貪住了小娘子這裡的好茶水不成?”

清容回過神來,半開玩笑地對沈儀華說:“你用人如此謹慎,命脈都要攥在自己手裡才肯放心,那我們合作你到底拿捏了我什麼把柄?”

沈儀華沉默著沒有說話,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唇邊笑意輕淺,還有點……滲人。

清容麵露狐疑,少許不由後背一涼,顫抖著手指著茶杯問:“你不會往裡麵下毒了吧?”

嘖,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愛瞎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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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儀華所料不錯,在石府慘遭滅門之後,先前一直咬著石複不放的賈家自然成了首要懷疑對象,而石複被關進詔獄原本就證據不足,隻是聖人為了安撫賈家之舉,現在賈家為了擺脫嫌疑隻好鬆了口,石複也就被找了個理由釋放了出來。

清容最近幾個任務都是與青芽配合完成的,她有意在沈儀華跟前表現,遂自請去“迎一迎石複”。沈儀華知道她的心思,但對清容她還有彆的安排,所以便拒絕了她,親自去了。

石府上是才買進修葺的宅子,雖不十分闊氣,但也有幾分雅致。出事後錦衣衛首領陸宴親自帶人將這裡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眼下屍身雖然已經被清理了,但七八日過去了,那些血痕卻依舊清晰。

暗夜中幾聲貓頭鷹的叫聲帶出詭異的嗚咽,沈儀華駐足站在廊下,靜靜聽著室內傳出來的悲戚聲,少許,似是等的有些無聊了,轉身推開門款款走了進去。

石複前麵回來的時候才叫人買了幾打紙錢,此時麵前一個銅盆裡燒得火苗躍躍欲動。聽著動靜,他好像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似的,仍舊佝僂著身子跪著,又將一遝紙錢扔進盆中這才緩緩轉過頭。

“石大人近來可好啊?”沈儀華居高臨下望著他,一臉同情地道:“詔獄的日子不好過,大人受苦了。”

室內沒有點燈,石複覷著眼睛打量了下,狐疑問道:“你是誰?”

見來人不答,他猛地想到什麼,隨即厲聲朝外呼道:“來人!快來人!”

沈儀華定定望著他,任由他喊叫,半晌才幽幽歎了口氣道:“沒有人了,石大人,您莫不是忘了,你們家的人都死了呢。上下二十三口,一個不差,整整齊齊,都死了,就在這個宅子裡。”

石複一下子癱坐在地,手指著沈儀華半晌驚恐的說不出話來。

沈儀華俯身,用短刀的刀柄緩緩撥開他的手,柔聲問:“大人還想問什麼?問你那妾室若梅和兒子的下落嗎?他們嘛……”

錦衣衛的緹帥陸宴親自搜查的,說是在城南一處小巷子發現了打鬥痕跡,從現場看若梅她應該是逃脫了的。石複一直存著一絲希望,但當看清沈儀華手中那枚瓔珞後便如同被扼住了喉嚨一般,整個人麵容紫脹,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沈儀華直起身子,閒悠悠地說:“大人您瞧,這長安城的夜多麼乏味無趣,可您當初偏生覺得好比上清仙境,即便踩著他人的屍骨也要夠上去。如今也算是心想事成了吧。”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石大人,今晚你隻需記住我會讓你生不如死就是了。”她將短刀扔到石複麵前,順手對插在袖中,笑道:“聽說石大人醫術了得,尤擅長解剖之術。長夜漫漫,來讓我開開眼。”

“你要做什麼?”

石複驚恐地往後縮,已經全然忘記了身後還在燃著的火盆,一手觸進去才反應過來,抄起火盆便朝著沈儀華擲去,卻被她輕鬆躲開了。

石複幾乎哭出聲來,哀求道:“我同你無冤無仇,你滅我滿門還不夠,還要殺了我嗎?”

“石大人誤會了不是?滅你滿門的人可不是我,我隻是來玩玩的,真的。”

沈儀華勾唇淺笑,眸中的癲狂卻再也壓抑不住,她將刀踢了過去,一步一步緩緩迫近,柔聲道:“同我打個賭吧,就賭你兒子的命!一百零八刀,你能活下來我便放過你。來,你自己刮,彆出聲,若是被我聽見一點動靜,這刀,你猜我會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