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 / 1)

沈儀華出手傷蕭啟侍衛的那一日是冬至。

早起她便讓清容在房中替她應付一大早在門外糾纏的少年。清容哈欠連天,歪頭看她換上一身素色直裰袍,整理好裝束,笑嘻嘻揶揄說:“好個俊俏小郎君……”

下一刻俊俏小郎君便從支摘窗中飛身出去了。

天氣冷得厲害,街上沒幾個人影,沈儀華慢悠悠轉過兩條街,走進一家才開門的酒肆。

店家滿臉堆笑一麵命令小二將灶台燒熱,一麵熱情招呼:“喲,小郎君,這麼早就來打酒喝啊。”

沈儀華拿出兩塊銀錁子扔在桌上,冷冷吐出幾個字:“要歸化來的箬下酒。”

“啊?”店家略一愣,旋即喜笑顏開奉承道:“好,好,小郎君好品味,這以前可是宮廷宴飲上的貢酒,那東宮……聖人和那些貴人老爺們都喝這個,不過現在滿長安城也就我這裡有了。”

他連忙收了銀子,朝著被蒸騰起的白色水汽籠罩其中的小二亮嗓吩咐一句:“阿六,給這位小郎君燙兩壺上好的箬下酒。”

“不必,要冷的。”沈儀華聲音清冷。

店家又是一愣,殷勤勸道:“今兒可不是什麼好天兒,冷天喝冷酒傷身呐,郎君。”

“死人傷不了身。”

“哦,哦。”店家好似這才注意到她一身素衣的打扮,收了笑,訕笑道:“小郎君,對不住,小人多話了,這就去給您拿酒。”

沈儀華拎著兩壺酒離開。

店小二眼瞅著人走遠了才湊上來:“阿耶,這人好生奇怪,您不是說這箬下酒是當初那位殿下……這人怎麼知道咱們這兒有?”

店家望著那道越走越遠的身影喃喃說:“八成是故人吧。”

***

沈儀華覺得自己翻牆的本事又精進了,這點坍塌的牆頭根本攔不住她,她毫不費力便縱身躍上了牆角那棵光禿禿的桃樹,酒壺在手中穩穩當當,一聲響都沒磕出來。

起風了。

朔風襲麵,沈儀華恍惚間好似又看到那道清雋的身影。他就站在樹下,溫潤含笑問:“這是誰家的野猴子哭成這樣?怎麼掛在樹上下不來了?”

五歲的她啜泣著認認真真糾正:“不是野猴子,我是沈家的明珠兒。”

那人又笑了,“那明珠兒怎麼掛在樹上了?”

“我打翻了阿耶的藥材,他要罰我,我就跑出來了。可是以前每次都會被他抓回去受罰,所以我便想著躲在樹上讓他不要找到……”

“哦,這樣啊。那要下來嗎?”

“要!”她重重點頭,但往下看了一眼之後又直搖頭,“太高了,我害怕,你能接住我嗎?”

“能是能,但是……”他故意頓住話逗她,等她急得又要哭起來的時候才說:“好,你跳,跳下來我接住你。”

“那你一定接住啊,可不能摔著我。回頭我必重重地謝你,我拿阿耶最好的箬下酒給你喝。”

你接住我啊。

她閉上眼睛從樹上跳了下去。

沈儀華在園子中直待到傍晚,暮色給院中的樹影描上一層淡青色的邊痕,她抱膝蹲著,將最後一把紙錢扔進火盆中,看著它漸漸燃儘,熄滅,隨後站起身,緩步走了出去。

從這座荒棄府宅的後園出去,穿過一道窄巷子,剛拐過巷子儘頭的那家藥材鋪子,沈儀華便從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叫石複,在太醫院任職,以前曾幾次登門說要找阿耶求教修撰一本藥學典籍,沈儀華隔著屏風見過他,後來為阿耶定罪的那張方子也是他呈上去的。

沈儀華看著他同身邊小廝說了句什麼,隨後那小廝小跑著進了藥材店,她幾步走近,剛要抽出腰間的匕首,石複卻看見了什麼,大步往前迎了上去,行禮道:“小臣給魏王殿下請安。”

迎麵一輛抹金鳳頭的輅車,左右各一對騎士簇擁著,最前麵是位著墨色氅衣帶著兜帽的男子,歪歪斜斜騎在馬背上。

眼見著車馬被和被前麵的人行禮攔住了路,他也不拉韁,任由□□坐騎慢悠悠往前走著,一麵懶洋洋道:“哦,這不是石大人嗎?怎麼,今兒太醫院不當值?”

石複退到旁邊讓出路來,跟邊抬腳跟上,邊拱手笑答:“剛下值,在附近看點藥材。魏王殿下這是散了宴飲從宮裡出來吧,大冷的天怎麼不乘車?”

“酒喝多了,散散。”

馬上的人一笑,唇角勾起,笑得痞氣十足,他直言不諱道:“晚上還邀了人來府上喝酒,既然石大人不當值,賞個臉,到本王府上喝兩杯去?”

“石某深謝王爺盛邀,隻是聖人命小臣等人重修藥典,小臣回去了還得翻翻書去。”

沈儀華的銀針是伴著蕭啟那句:“今日冬至,石大人還如此克己奉公,實叫人佩服!”射出去的,隨後她便轉身混跡在人群中淡然離開了。

蕭啟到底是因為什麼查到她身上的,沈儀華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偏偏這人好似閒的沒事乾,非要揪著這個不放。

她垂眸靜坐,對他探詢的目光完全忽視。

半晌,蕭啟笑起來,微傾身一把抓住椅子的扶手,連人帶椅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月奴娘子還不準備說實話嗎?”

沈儀華波瀾不驚,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道:“九殿下要妾說什麼?”

蕭啟隔著麵紗捏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抬起來,盯著眼睛問:“冬至那日,你的銀針是要殺誰?”

“殿下怎麼就一口咬定那枚銀針是妾的呢?”

“發針的位置就在藥材鋪附近,當時那裡站個人,”蕭啟緩聲說,企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些東西,“身形纖瘦,著素衣,腰間配著的就是一枚和你一樣的荷包……”

沈儀華長睫輕顫,輕笑出聲。

“你笑什麼?”

“妾笑九殿下還挺……單純的。”沈儀華說:“怎麼就總惦記妾那枚荷包?難不成是因為以前沒收過彆的小娘子送的?妾都說了,送與殿下定情,殿下貼身收著就好,也不必這麼時時放在心上。”

蕭啟一頓,旋即臉上的笑容放大,“就是單純啊,總被美人兒騙。”

沈儀華似是不忍地蹙了蹙眉,眼尾卻儘挑著風情,“好可憐啊,九殿下,心都被傷透了吧?”

“傷,早就傷透了。”蕭啟湊近了些,說:“既覺得本王可憐,那月奴娘子能不能同本王交交心?說幾句實話。”

“好啊。妾最是心軟,最見不得人傷心。”沈儀華答應得很痛快,隨後笑道:“那枚銀針是我的,就是為了殺人。九殿下可滿意嗎?”

蕭啟事後讓人查看過,銀針上並沒有毒,看當時的角度與力道,與其說是殺人,倒更像警告而且是臨時起意。他盯著這雙淡漠的眼睛,手下移到脖頸處,就在沈儀華以為他又要動手的時候,他卻忽地挑下了她的麵紗。

這張臉……

蕭啟略一怔,饒是他號稱賞遍大晟美色,卻還是被眼前的這張臉驚了下——過於好看的容色,卻也過於冷了,“冰山美人”這個名號倒的確名副其實。但他很快便斂了神,也跟著笑起來,溫沉的嗓音仿佛誘哄一般:“想一想,再想一想,好好回話啊,月奴娘子。本王下手沒輕沒重的,若是一不小心弄疼你這麼個嬌嬌兒,你受罪不說,本王也心疼不是?”

沈儀華勾了勾唇,很是上道的樣子,說:“殿下說的在理。”

蕭啟盯著她唇角的那抹弧度,又問道:“告訴本王,你要殺的人是誰?”

“焉知不是殺你?”

沈儀華話說的極為挑釁,但表情卻又無辜又乖順,還帶著十足十的真誠。

“殺我啊,所謂何故呢?”

蕭啟很有耐心地同她磨,沈儀華那點瞌睡勁兒都被磨完了,乾脆順著他的話胡扯:“欠債啊。欠債償命,還算公平吧?九殿下。”

蕭啟將她的神情看在眼睛裡,笑道:“月奴娘子記差了吧。本王平生隻欠情債,但似乎不曾對月奴娘子有所虧欠啊。”

“貴人多忘事麼,妾明白的。殿下忘了便忘了吧,反正以後您居高堂,妾陷泥沼,隻是一樁孽緣罷了……”

語氣嬌的厲害,好似真被辜負了真心似的。可這樣的女子,手段毒辣,心思詭譎,哪裡有什麼真心!

蕭啟嗤笑道:“好個嬌嬌兒,倒真是本王的不是了。勉強算你答了本王一問,那本王還有第二問,你設計接近阿珩,所圖為何?”

沈儀華不耐煩地嘖了聲,“這‘設計’一說從何說起呢?九殿下總是對妾多有誤會,上次不是說妾要毒死那賈巍,可如何呢?那賈國舅還不是活的好好的。現下又說妾設計接近裴世子,妾實在惶恐。”

她嘴上說著惶恐,可看這雙眼睛,哪裡有一點惶恐之色。

蕭啟不想再和她沒完沒了地繞圈子,直言道:“阿珩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阿珩對她沒有記憶,唯一可做追憶的是當年崇和園初建成的時候姑母同……”

他略頓了下才說:“同二皇兄遊園之時讓畫師作的一幅畫像。那幅畫像上,姑母身穿玄衣,薄紗掩麵。”

“阿珩自小便對姑母多有眷戀,每每對著畫像思念亡母,而他身邊的小廝告訴我說他初次見你的時候,你便是這身打扮。而且,據劉成所說,在阿珩去之前你一直都在不曾在台上露麵。還有你那管教嬤嬤,阿珩讓她在院中罰跪,一下午都沒事,偏巧本王的內侍去提審的時候就氣絕了。這些,你敢說你不是有意為之?”

沈儀華聽他說完,沉靜了一瞬,道:“妾實在沒想到,殿下竟然這般高看於妾。”

“如何?月奴娘子還是不認麼?”

蕭啟眸中寒意俱現。

“認什麼?”

沈儀華淡聲反問了句,寒聲道:“殿下隨隨便便給我扣上殺人的罪名不算,現在還要按著頭讓我認下,你們天家便是這般視法度公理於無物,草菅人命的嗎?我雖賤命一條,但殿下這般冤枉人的說辭也過於草率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