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響起來戍時的梆子聲,天早已完全黑了,但時值月中,正是趕集的時候,四裡八鄉的人們都會在這會子到來縣城裡置辦物件,哪怕現下街上的人相比白天已經少了不少,大多都趕在天黑前出城回去了,但這豐盛街上仍有不少攤販點著明亮的燈籠擺攤,不著急出城門的城裡人穿梭閒逛,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更夫的梆子聲傳到這已經幾近於無。
一駕青布馬車就在這個時候慢慢地穿過了這熱鬨的豐盛街。
馬車裡一名身著絳紅色錦繡服飾的清秀婦人正倚著車窗,一手拉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頭人來人往的集會盛事,馬車另一頭坐著一梳著丫鬟頭身著灰粉緗裙的女子關切地看著自家夫人冷冷淡淡的樣子,抿了抿嘴,開口說道:“娘子,左右現在時辰還早,倒不如咱也下車走走吧,平日裡也甚少機會能看見縣裡集會呢。”
那娘子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笑,眼裡卻是一片冰涼,慢慢說道:“罷了,早些回去吧,回去晚了,那起子沒臉沒皮的東西又該多話了,早些回去換些清靜也是好的,左右哪都不自在,在哪都一樣。”
那丫鬟聽了這話頓時眼眶有些發紅。
那娘子似有所感,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看見比自己還委屈的丫鬟,圓圓的包子臉皺成了一團,輕笑了聲,放下拉著簾子的手去撫了撫丫鬟的包包頭,笑道:“眼瞧著前頭不遠就到盛香樓了,看我家杏兒這委屈的小樣,莫不是想吃盛香樓的肘子了,那咱去一去倒是無妨。”
“娘子你明知我不是!”杏兒撇嘴委屈地憤聲小聲罵道,“明明那勞什子王家娶了咱娘子算是高攀了,也不知是打哪借來的膽子敢對咱娘子這般說三道四的。”
“嗬。”那娘子冷笑了聲沒接話,而是提高了聲音對前頭駕車的馬夫說道:“張叔,先去一趟盛香樓。”
“哎!得嘞!”前頭馬夫毫不遲疑地應了聲,大約是正好到路口了,馬夫吆喝了聲,馬車便搖搖晃晃地換了個方向繼續走著。
杏兒有些呆愣,傻傻地問道:“娘子,咱真去盛香樓啊?”
“啊,你不是想吃肘子了嗎,巧了,許久沒吃盛香樓的點心了,倒也有些饞了。”那娘子笑容清爽地拍了拍自家丫鬟還有些嬰兒胖的圓臉。
馬車裡的娘子,說起來在這清山縣裡倒也是個知名人物,是前些年才搬來這清山縣定居的宋府家的大小姐宋金娘。據說還不爬的會時候這宋家大小姐看見金子就歡喜,哭鬨不休的時候宋金娘的母親拿出一錠小小的金元寶出來叫她耍玩便會笑嘻嘻地喜笑顏開,宋家老爺便樂嗬嗬的為她起名金娘。
後來宋府大娘子生宋府大少爺時難產而逝,連帶著宋府大少爺也沒留住出生當天就沒了,宋家老爺消沉許久便也順著族裡宗親的意思娶了個繼室。
而宋金娘的親事,便是這位繼室一手措成的。
宋金娘的夫家,姓王,是宋府那位繼室王佳蘭的一門遠房親戚,祖上倒是發家過,也出過三兩位舉人老爺,嚴格來說倒也算是書香世家,但是近些年來的小輩們個頂個的不成器,唯有夫家這一脈中了個秀才,宋家老爺原以為來宋府下聘書的正是那位秀才,那時宋府剛搬來這清山縣不久,對各戶人家不甚了解,加上又有那位繼室枕旁吹風,想著下嫁總不至於慢待了自家女兒,況且還年紀輕輕中了秀才,想來也是個可造之才,便痛痛快快地同意了這門親事,待到成親那天,宋家老爺看清了來娶親的人才道不好:那新郎一副病怏怏的青白模樣,連通身的喜服都沒法往臉上加上一絲血色。而宋府老爺之前見過的那王家秀才正以一副新郎親屬的樣子來迎親!
這時宋府老爺才知道那王家秀才竟還有個雙胞弟弟,隻是自小身子弱不怎麼出門,若不是王家親近的人家都不知道王家還有這麼號病怏子。
可那時親眷鄉親都已到齊,再想悔婚是不可能了,加上宋家在這清山縣初來乍到還沒站穩腳根,留下這麼大一個笑柄這宋府通家怕是都不用在這清山縣做人了,宋家老爺也隻好咬牙將女兒嫁了。
所謂盲婚啞嫁,不外如是。許多新婚夫婦直到成親那天才知道自己成親的對象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親事能不能成,全靠媒人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就是這樣,宋金娘莫名其妙地便嫁進了這有如豺狼窩的王家,明明吃穿用度甚至連住的房舍都是宋府給置辦的,卻恨不得將宋金娘身上的銀錢榨的一乾二淨,稍有不如意便拿婦道三從四德之流來壞人清靜。
宋金娘家中還有個同胞的嫡親妹妹還未出嫁,王家雖然落魄但也是這青山縣裡有些個名氣的大家族,稍有不慎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讓宋家女兒抬不起頭來,宋金娘為了自家妹妹不被自己拖累能有個好名聲嫁戶好人家,這些年來硬是都捏著鼻子忍了下來,而今日宋金娘正是去參加了妹妹的婚宴回來。
回想起剛剛妹妹同妹夫郎情妾意的歡喜樣子,宋金娘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哪有女子不想嫁個好兒郎和美一生,宋金娘尚在閨閣時也曾幻想過自己會嫁給怎樣一個好兒郎,他或許才高八鬥,榜上有名可攀廟堂,他或許人高馬大馳騁沙場,又或許玉樹臨風吟詩弄月,但總歸不是王家那個走兩步都恨不得立刻暈倒在地的病弱樣子。
說起來王家那病怏子其實倒也稱得上是那豺狼窩裡僅剩的好人,曾數次對宋金娘說過不想拖累她,找個好機會就會送一封和離書好叫宋金娘自由離去。但他卻是個耳根子極軟的,完全無法忤逆王家母親的意見,而王家全靠著宋金娘才吃穿不愁,那王家秀才才能安心看書,哪有可能輕易叫她走了。
說話間,盛香樓到了。
杏兒先一步跳下了車,掀開簾子小心地扶著宋金娘下車,馬夫正要熟練地將馬車停到盛香樓後院去,宋金娘下了地站穩後,對馬夫說道:“張叔,彆費功夫了,我們買了就走,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哎,好嘞。”張叔聞言便麻利地將馬車停到了一旁好不叫影響旁人進出。
宋金娘略抬了抬頭看了看盛香樓金碧輝煌的招牌,微微笑了笑,領著杏兒踏進了座無虛席的盛香樓,仔細瞧瞧還有好些人在大堂一側坐著等座。
盛香樓的盛掌櫃地正在櫃台前五指翻飛地打著算盤,胖胖的手指頭絲毫不影響他打算盤的速度,額頭隱約還能看出些許汗漬,看來今天的集會叫盛香樓也得了好處。不過盛香樓從來也都是熱鬨的,平日裡過來這也是常是座滿,不說清山縣,還有好些臨鎮的人不辭路遠也要過來吃上一口肘子,品上一壺老酒。
盛香樓雖以吃食出眾聞名四周,但隻有一二層是接待堂食,三層以及後院西廂是招待客人入住的客棧客房,青山縣旁就是大運河,青山縣又是運河中段的一個大關口,往來的商戶商船繁多,而這一片便是這清山縣裡最繁華最中心的地段,向來是不缺人流的。故而這盛香樓出名固然的吃食做好的原因,更多的還是因為這是這清山縣裡最大的食肆也是最大的客棧。
宋金娘眉眼放鬆地掃了掃這盛香樓一樓人滿為患的大堂,看著這裡的夥計馬不停蹄地忙著上菜擦 桌子招呼客人,腳步悠閒徑直走向正打算盤的掌櫃的,輕聲問道,“掌櫃的,可還有座叫我們坐上一坐吃上壺熱茶的嗎?”
那掌櫃的正劈裡啪啦打算盤算賬算的一頭的汗,但是還是強行抬起一張胖臉笑的見牙不見眼地說道:“真是對不住這位客官,這會子確實沒有座了,要不你且等等,或是......”話說一半,待看清了來人是誰,頓時瞪大了眼睛驚喜而真誠地笑道:“大小姐!您怎麼過來了?”
宋金娘用帕子掩嘴笑了笑,“正好路過,杏兒想吃肘子了,便過來看看。”
身後的杏兒聞言頓時瞪大了眼睛,片刻雙眼無神又無力地說道:“嗯,對,我饞,我想吃肘子,杏兒是個饞嘴丫頭。”
盛掌櫃聽了咧嘴笑了,忙把一旁的夥計拽了過來收銀子,自己帶著厚厚的一摞賬本還有大大的算盤領著宋金娘二人入後院去了,走前還吩咐廚房燒上兩隻大肘子,準備一席酒菜,再備些蓮葉酥,奶蓉酪等精致糕點送到後院來。
宋金娘攔住了,忙說道:“甭送後院了,席麵也彆做了,肘子糕點一會做好了放餐盒裡我帶著走。”
想來盛掌櫃對宋金娘的家事大概也多少有些耳聞,一把年紀了聽了宋金娘的話有些不開心的嘟了嘟嘴,看著還怪有童趣。
宋金娘見狀隻是笑了笑,對掌櫃的說道:既知道我時間不多,還不快些帶路。
盛掌櫃這才忙帶著宋金娘繼續往後院走去,邊走還邊說道,大小姐你是不知道,最近來盛香樓吃飯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有好些人為了多吃幾頓直接在客棧訂了房住著不走的,還有人說我們好久沒出新菜了,明明看著是個動作有些遲鈍的胖子,說起話來那叫一個滔滔不絕。
宋金娘用帕子揉了揉耳朵,隻覺得今日妹妹婚宴那麼多客人都不如盛掌櫃一人來得聒噪。
可算是走到了後院正堂,盛掌櫃先請宋金娘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則立在一旁乖巧地呈上賬本叫宋金娘過目。
這宋金娘竟是這盛香樓掌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