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伍德先生。”
維克多·伍德剛剛從教學樓裡走出來,就聽到大禮堂的古銅鐘聲敲了七響。
空氣裡帶著一點甜甜的花香味。
教學樓外的天氣是沒有任何變化的晴朗,天空的藍色和雲朵的位置都仿佛被精心設計過一般,呆在從統計學和心理學的角度講,最能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的位置。
太陽似乎剛剛升起來沒多久,還帶著一點充滿起床氣的酡紅,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漂亮的金紅色光暈。
來人的手裡捧著一束熱烈的紅色玫瑰,火一樣燃燒著的花朵沾著清晨的露珠,顯得驕傲而昂揚,新鮮的花朵在這個時代是一種昂貴的奢侈品,每一片柔嫩的花瓣在價格上都能夠媲美同等大小的一塊黃金。
捧著花的青年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領口處是一條黑白相間的條紋領帶,他的麵容上帶著兩個靦腆的酒窩,一隻手有些不安地垂在身前,另一隻手緊張地將玫瑰獻了出去。
維克多低頭看了一眼身前懸在空中的終端,沒有理會他。
這個他從不認識,也沒有印象的陌生人已經是第十三次出現在維克多的教學樓下,每一次都捧著一束價值不菲的玫瑰,嫻熟地和他互道早安。
熬了一整個晚上,伍德現在隻想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覺,他看了屏幕上寫得滿滿當當的日程表,腦子一下下地突突疼。
“伍德先生!”
男人捧著花,從他的身後追了過來,維克多頓住了腳步,微微回過了一點頭。
維克多的皮膚很白,在橙紅色的陽光下可以看到他肌膚細膩透亮的紋理,他的右眼眼角下有一顆黑色的小痣,充滿了種朦朧脆弱的魅惑。
下一秒,那一束香氣撲鼻的新鮮玫瑰就被整個塞到了維克多的麵前,嬌柔的花瓣幾乎將他的整張臉包裹住。
一陣刺鼻的香氣撲麵而來,晃得維克多一陣頭暈。
視線裡湛藍的天空像是一波晃動的池水,耳邊同事的呼喊聲變得久遠而混沌,混亂地交錯在一起,仿佛葬禮上悼念亡靈的歌曲。
意識慢慢地消散,又一點點地回籠。
最先占據維克多全部思考能力的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音樂,第八樂團的《野蜂與愛》,每一個節拍都充滿了反派和不羈,音樂充滿了金屬的質感,顯得灑脫而尖銳。
身下的地麵不斷顛簸和晃動著,維克多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他坐在一輛汽水牌小車上,轎車是三十年前就已經淘汰掉的雙混動力型,燃油和電力的交互馬達反而導致了動力的極不穩定。
同時,為了節省成本整車的底盤被放得不高,雖然可以勉強適用基本上所有的路況,但也導致整輛車像是一輛海麵上的小船,一點風浪便可引起不斷的顛簸。
車裡充斥著一股煙草、啤酒和體味混雜而成的味道,和依舊殘存在嗅覺神經上馥鬱的玫瑰香氣一同刺激著維克多的神經,讓他感覺到了一股極其濃烈的惡心和不適感。
維克多坐在副駕駛上,發現自己的手腳並沒有被捆縛的痕跡。
他伸出手想要把車的窗戶往下搖一點,可惜這輛小車的使用說明和維克多記憶裡現存的副本相差太大,他的手指在空中撲了個空,忙活了半天,愣是連車窗都沒能搖下來。
維克多感覺自己的頭裡像是被人抓了一大把蟑螂進去,這些充滿活力的小生物正在他大腦皮層的溝壑上亂爬,讓他有一種克製不住想要吐出來的衝動。
他深吸一口氣,車廂裡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像是發酵了的臭襪子一樣,讓人惡心。
司機位置上的人伸出來一隻布滿溝壑、泥土色的老手,擰了擰安在車子正中的一個旋鈕,世界霎時安靜了下來,狂暴的金屬音樂怪人被車子遠遠地甩到了後頭,剩下的就隻有破爛的車廂,和上麵兩個臭烘烘,一身酒氣的男人。
“喂,維克多,你的腦子喝傻了嗎?”
男人的聲音和他的手指一樣沙啞而粗糙,一張嘴,一股被香煙和啤酒發酵、混雜的味道幾乎是鋪麵而來。
上頭的氣味直衝維克多的天靈蓋,他更想吐了。
他的手最後掙紮一般地在整個車把手上摩挲了一番,依舊是失望地沒能找到任何將車窗打開的途徑。
“傻小子,用手拿住車窗上沿的把手,往下拉。”維克多身旁的男人騰出握著方向盤的一隻手,握住他那邊車玻璃上的一個黑色夾子一樣的東西,輕輕一用力。
整麵車窗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撐的跳樓機,在重力的作用下,啪嗒一下落到了底。
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窺伺在外的猛獸,隨著窗戶地打開,立刻朝裡麵的眾人發起了攻勢,混雜著硫磺與酸性物質的氣體聞起來惡臭撲鼻,相比之下,車廂裡臭襪子的味道反倒有一種奇異的家的味道。
猝不及防間維克多猛烈的咳嗽起來,旁邊的男人用他粗糙的手指將一側的窗戶重新關上,笑著道:“你還記得偉大的裡根警官嗎?在韋德亞堡喝高了的菜鳥小子。”
裡根警官?韋德亞堡?
維克多隻在地理書上見過韋德亞堡的名字,一個治安混亂的廢舊居民區,聽說在接受徹底的整頓之前,一直以火熱的派對和性感的脫衣舞娘聞名於世。
不過韋德亞堡的灰色產業在十年前的大整頓後便迅速的迎來了蕭條,現在已經淪落為一個無名的普通城市。
至於裡根警官,他認識不少名字裡帶裡根的人,但這些裡根之中並不包含著做警察的裡根。
最讓維克多糾結的是那個菜鳥小子的名號,如果他的理解能力還沒有徹底被顛簸的汽水牌汽車和車廂裡糟糕的氣味摧毀掉的話,不出意外,他應該也是一個警察,同時還是一個菜鳥警察。
維克多稍稍坐直了身子,隨著他的動作,他能感覺到熱辣的啤酒在肚皮裡晃蕩,這種由小麥釀造而成的高熱量飲料蒸騰出的氣體,讓維克多的整個消化係統都感覺到十分的不適。
從出生到現在,他往自己的腸胃裡放入的所有含酒精飲料應該都沒有這樣可怖的數量,維克多壓抑住了自己嘔吐的欲望,直起身來,第一次認真打量自己身上穿著的衣物。
他穿著一件襯衫、一件破破爛爛的皮夾克、外麵還套著一身黑色的毛呢製服。
黑色的製服很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好像這件製服所承載的使命一般。
不過製服並不整潔。
單看袖口往上的半截臂膀,就能看到粘在上麵數不清的頑固碎屑,整件衣服像是在酒鬼的嘔吐物裡浸泡過一般,毫不留情地攻擊每一個妄圖觀察它的人。
衣物散發出的氣體,沒有顏色,糟糕的味道和裡麵蘊藏著的各種毒物小分子卻讓維克多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他放下衣服,吸了吸有些發紅的鼻子。
維克多靠在已經露出黃色海綿的破敗車座上,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又睜開了眼睛。
周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破破爛爛的汽水牌小轎車,車窗外荒蕪的公路,車內糟糕的氣味,還有旁邊蒼老又偉大的裡根警官。
糟糕且陌生。
維克多用力地錘了錘自己的太陽穴,頹廢地歎了一大口氣,對著裡根警官道:“偉大的警官,酒精可能對我的腦子做了一些可怕的事,很不幸,我失憶了。”
“哈哈哈哈”
裡根警官一手把這方向盤,一手拍著方向盤上的喇叭大笑起來。
他的聲音粗獷且沙啞,像是一隻快樂的老鴨子。
隨著他的動作,小汽車快活地發出“嘀嘀嘀”的喇叭聲,打著S彎漂移了一百米的距離。
肚子裡由酒水發酵而成的嘔吐物隨著車子一起漂移了起來,從胃部跑到了維克多的嗓子口。
“開門!!”
維克多口齒不清地朝著裡根喊著,一邊拿胳膊肘撞了好幾下手側的門板。
裡根警官一腳漂亮的急刹車踩下。
汽水牌小轎車像是一隻靠著漏氣向前狂衝的氣球,釋放出了僅剩的最後一點氣體,軟趴趴地停在了路中間。
好在車門的設計和記憶中的偏差不大,汽車還沒有停穩,維克多便奪門而出,惡臭的刺激性氣體熱情地擁抱了他,維克多強忍著向前跑了幾步,在公路的邊緣處把胃袋倒了個空。
隨著囤積的食物和水分逆著消化道離開,維克多才稍稍感覺到一點不真實地舒適感,他吐得似乎有點久,站起來的時候維克多隻覺得自己頭腦發暈,兩條腿都木木的沒有知覺。
鼻子似乎已經習慣了惡臭的空氣,但是在臭味之中,維克多似乎隱約聞到了一絲粘膜受損的血腥氣。
視線因為頭部的充血而變得模糊和晃蕩,維克多透過空氣中昏沉且灰暗的汙染物,朝著遠方看了一眼。
公路的兩端破敗而空曠,隻能在灰褐色的土壤裡,偶爾看到幾段被風翻出來的枯木。
在公路和視線的儘頭是一大片的城鎮,同樣由壓抑的灰色調組成,朦朦朧朧間,仿佛一副粗劣的油畫,唯一不協調的是公路旁豎立著的一副巨大的路牌。
路牌上繪製著的圖畫已經被腐蝕得看不出畫麵和色彩,隻有上麵的幾個紅色的大字格外紮眼,像是不久前新漆上去的。
“歡迎來到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