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弗雷德裡克·科瑞教授依舊平靜地看著我，在燈光的照映下，他甚至讓我覺得不似活人，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對他產生懷疑的原因。

但很快，他的神情稍稍變化，深邃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重拾了幾分鮮活。

那一刻，我才隱隱從他的神情中窺得幾分我愛慕感激的他。

“我很抱歉讓你誤會，但我並非故意對你如此冷淡，傷你的心。”

可是，他的語氣依舊平淡，我的警惕並未消退多少。

科瑞教授那湛藍的眼眸看著我，“自從我看到了我未來將經曆的命運之後，我便忍不住地思索。”

“我此時所愛的究竟是你本身，還是那份記憶給我帶來的強烈情感。”

“在見到你之後，你對那份記憶所表現的深信不疑更讓我加深了心中的疑惑。”

聽到他這麼說，我一時有些啞然，良久才反應過來，“那您說的‘放棄萬物的真理’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的眸光倒映著跳動的火光，那火苗如同汲取了強大旺盛的生命力一般愈發壯大，讓我產生了他正這般炙熱地看著我的幻覺。

“我以為你想要為了我甘願放棄你的一切理想，但安娜，你不該這樣。”

他的語氣中淺淺沾染了幾分不讚同，讓我不由得想起了畫麵中那段美好快樂的記憶，我的鼻子一酸，試圖為自己辯解，“我……我從沒有那樣想過。”

他的話戳中了我依稀在意的點，我確實過分在意那份未來的記憶，甚至輕易地便因此對一個本質上陌生的男人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情愫。

“但您不覺得，這樣的命運對您來說太過短暫而不公平嗎？”

“我會選擇接受一切，安娜·斯卡沃多。既然我已經知曉了旅程和它的歸宿，哪怕最後我竭儘全力都無法阻攔既定的命運，那麼我依舊可以去擁抱它，迎接它的每分每秒……①”

即便科瑞教授的話過於冷靜，但他依舊成功地震撼到了我，我從沒有想過原來真的有人會與我產生這般契合的想法，讓我這樣深刻地認同對方。

我何嘗不是抱著這樣的打算做好準備迎接我即將到來的一生呢？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會想要儘力改變它，讓命運更加善待值得的人。

見我低頭不語，他靠近我，低頭繼續盯著我的臉，平鋪直敘，“你很不同，安娜·斯卡沃多，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我抬起頭，疑惑地看向他的神情。

隻是一開始他還是正常的麵無表情，而很快，他的神情不知為何逐漸變得茫然和猙獰起來，在幽暗的光芒下，從湛藍便為漆黑的瞳孔迅速擴散，開始驚恐地喘息。

我警惕地收斂起驚訝的表情，下意識地想要上前，結果下一秒他便立刻抬手熄滅了桌上瘋狂躍動的煤油燈，整個辦公室再度歸於漆黑與靜謐。

其實，他剛剛的解釋已經消除了我對他的一部分懷疑，我還是想要相信他的。

但此刻他的異常讓我忽然感到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我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開始情不自禁地思索之前被我果斷排除的推斷。

忽然，炙熱的觸感輕而易舉地包裹住我的手掌，我下意識地想要甩開，卻根本掙脫不得，隻好隨著他的牽引，被帶出了他的辦公室。

如果是過去的我，我可能會想儘辦法想要掙脫他。

可是，現在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另一種可怖的可能占據，在逐漸明亮的光線之中，我心驚膽戰地看著他的背影，努力地思索可能造成此種情況的一切可能。

恰在此時，我注意到之前那位勸我趕緊找個丈夫的摩根教授竟突然從轉角處走來。

尷尬的是，我之前還在他向我提出嫁人建議之後，不給麵子地扭頭就走，卻沒想到沒過幾天後便遇到了這種尷尬的境地。

哪怕是再怎麼心不在焉，我也立刻回過神來，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低著頭走路的摩根教授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們，他驚訝地抬起頭，然後扶了扶臉上的老花眼鏡，在看清楚站在他麵前的是剛剛勝任教授的科瑞教授和我之後，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一定是懷疑我怎麼怎麼快就能獲得一個男人的“青睞”，而很快，不可置信逐漸轉為另一種我很熟悉的目光，在那份有關未來的記憶中曾無數次出現過，就好像在懷疑我是用了什麼齷齪的手段才能騙到這位有著光明前途的物理學天才。

但一切並非利益驅使，隻不過是因為那時的科瑞教授純粹地同情一個有天賦卻被剝奪了全部機會的女孩罷了。

隻是現在，我卻不確定了，我甚至開始懷疑，科瑞教授的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難以解釋的事情，將他撕裂成兩半。

科瑞教授似乎並沒有停下與摩根教授交談，甚至連頭都沒點一下，而是拉著我直接經過。

我頓時感到了極度的尷尬，努力地克製自己的緊張和暈眩，朝摩根教授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然後便被拉著繼續往前走。

“科瑞教授……教授！”我著急地低呼道，“您剛剛這樣對待前輩是不是不太妥當？”

他突然停下腳步，乍然轉過身看向我，眼神已經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深邃與平靜，而是帶著幾分病態的癲狂，他毫無理智地呢喃道，“我不能娶你，安娜，你得離開我，離這裡遠遠的……”

我隱隱不安地捂住嘴，這一天的經曆簡直要把我逼瘋，但我還是努力地壓抑著嗓間的酸澀。

這一刻，我反倒是堅定了起來，“不，我不會離開的。”

他忽然神經質地看向周圍，然後朝我豎起中指，示意我安靜，“……噓！ta在這裡，ta正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所有人……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嗎？！”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周圍，但我們已經來到了那片最大的草坪前，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下，我努力地讓自己麵色如常，讓我們看上去不要那麼格格不入。

我拉著他穿過一道幽暗的陰影，來到日光下坐下休憩，我堅信這對人的心情有好處，天氣雖然還是有些陰沉，但還是之前昏暗的辦公室要好多了。

可短短幾分鐘後，事情再度變化，他此時卻像我記憶中的他喜歡的那樣側臥著，看上去神色如常，好像剛剛那些失常的表現並非是他的舉動，而我則坐在一旁，拘謹地蜷縮成一團。

草坪上有學生在熱烈地交談辯論，也有人在嬉戲玩耍，但我卻始終難以感到絲毫喜悅，科瑞教授直到現在都一直盯著我看，我便有些心慌意亂地側過頭，假裝認真地看向其他地方。

“安娜，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婚禮呢？”他此時好像已經平靜下來，一邊說，一邊無所事事地撥弄著從胸口口袋裡拿出的懷表，就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麼異常。

“……”我心情複雜地緊抿乾燥的嘴唇，呼吸如同哭泣般抽噎，悲傷地閉上我的雙眼，“隻要對象是你，怎麼樣都可以。”

大概是因為側臥的關係，他微微側過頭，略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似乎想要看清楚我究竟在想些什麼。

而此時，我的眼睛終於忍受不了淚水，垂下眼眸，起身拍了拍裙子，朝他狼狽地行了一個淑女禮，“我得走了，科瑞教授，明天見。”

轉身之後，我臉上的難看笑容立刻變成了無聲的抽噎，但我知道此時容不得我浪費時間，於是我立刻抹乾淨眼淚，奮不顧身地拎著我那礙事的裙子，衝向了圖書館。

我更顧不上和友好八卦的梅森太太打招呼，急匆匆地紮入了大量書籍之中，尋找著與“兩個靈魂”有關的記載和資料。

隻是當我遊走在書架之間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受讓我停下了腳步，不禁伸出手摸了摸我泛著涼意的後脖頸，然後緊張地四處查看。

……什麼情況？

我隱隱覺得，似乎真的如科瑞教授之前所說的，有什麼人正在窺視著我們，那種感覺悠遠而靜謐，就好像遠在深邃未知的蒼茫宇宙，穿越重重巨石，比閃耀的群星更加龐大古老……

而我，就如同一隻放大鏡聚焦下的螞蟻，被“幸運”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