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那一天以來，弗雷德裡克·科瑞已經渾渾噩噩了好幾天的時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甚至已經隨著那些紙張上的線條和扭曲的空間來到了另一個維度。
尤其是在借來這本《死靈之書》之後，弗雷德裡克便愈發入迷。
乍一看這本書上繪畫的圖案隻覺得可怖惡心，但當看得久了，弗雷德裡克便從中感受到幾分晦暗邪惡的宏偉意境來，仿佛曆史的長卷仿佛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開，那纏繞扭曲的陰暗線條，那隱晦且模棱兩可的文字，還有那不容人細思的邪典故事……從那一根根毫無規律的線條中拓展蔓延開來，為他打開了一道全新世界的大門。
弗雷德裡克的噩夢愈發逼真，在夢中的那個陰暗漆黑的夜晚，耳邊開始聽見纖細顫抖、含糊不清的低語，潮濕的空氣中是令人厭惡的惡臭，微弱的月光下，遠遠地看見天空之中似乎映照著死靈之書上所描繪的詭異怪物的輪廓。
它……不，祂似乎正平靜地看著自己。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僅僅隻是一個不可名狀的噩夢，但連續夢見三個晚上，弗雷德裡克卻驚恐地發現，每過一晚，那個怪物便離自己越來越近。
他努力地想要遠離那個即將降臨的怪物，但正猶如注定去死的死刑犯得知刑期一般，隨著祂一日一日地靠近，從絕望中逐漸的瘋狂的弗雷德裡克幾乎失去了全部理智，反而對祂產生了彆樣的虔誠和渴望。
最後一次的夢境之中，他堅定地朝著那布滿了無數光球的身體伸出了手。
然後，光明驅散了黑暗，如同神祇降臨一般，照亮了弗雷德裡克的臉龐……
那一刻，弗雷德裡克在物理意義上完全理解了一切。
他於這龐大的宇宙而言，不過就是一隻螻蟻，滄海一粟。
那渺小短暫卻充滿甜蜜回憶的一生，那如鴻鵠般昂揚飛向的野心與鬥誌，和那被世人渴望探求的終極真理，在那些古老強大的神祇看來，隻剩下純粹的天真與可笑。
弗雷德裡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幸獲得來自神祇的恩賜，即便這並非他想要知曉的答案，但他的確明白了萬物的真相，他的精神和肉/體實際上也並沒有消亡，而是如同行屍走肉般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好像被宏大的無形之物填滿，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力，舉動雖然和以前一樣，但卻好似隔著一層薄霧一般，並不直接受自己意誌的控製，更像是冷眼旁觀著一切。
在旁人看來，這位熱心和藹的科瑞教授突然變得少言寡語，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但看上去卻比之前更加穩重淡泊，舉止投足之間克製嚴謹，沒有任何人意識到他有什麼不對勁。
弗雷德裡克卻篤定自己已經瘋了，在宇宙的真相中不可自拔，對於那種失魂遊走的體會也毫不在意，反而慶幸於身體的潛意識舉動正在幫助自己度過眼前的難關。
可很快，弗雷德裡克便意識到是自己想錯了。
他感知到了遠超以往所感知到的所有，他能感受到所有物質構成的微觀成分，能體會到整個世界喧囂嘈雜的聲音——包括人的心聲，甚至能看見時間本身的流逝……
弗雷德裡克還是他，卻又不僅僅隻是他，而是更宏大且震撼的驚人主宰。
就像源源不斷的肮臟淤泥擠入狹小的軀殼，與渺小的純潔靈魂混合……可弗雷德裡克卻覺得那似乎並不是什麼陌生的異物，而是萬物本有的源頭。
他本就是其中某個十分渺小的部分，隻是偉大的神祇原本不會在意那微不足道的塵埃，隻是在絕無可能的契機之後，他竟有幸與世界的主宰通感聯結！
他，弗雷德裡克·科瑞何德何能！
也因此，他堅定的覺得，這一定是上帝賜予的恩賜。
——直到她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那種自欺欺人的幻想，驟然破碎。
美好且珍貴的記憶浮現在僅剩的理智之中，弗雷德裡克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與她度過的每分每秒，那種洋溢著獨屬於普通人的幸福、快樂與如同午後陽光的甜蜜笑靨，人類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經曆也不過如此，但這也如同致命的毒藥，無聲地引誘著萬物歸一者來自終極宇宙的注視。
弗雷德裡克努力地想要讓她離開這裡，好讓她始終是一個為了信念而探索向上的無知者，這才是對普通人最好的恩賜。
可是很快，他那微不足道的情感與思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與偉大理智的支配者融合在一起——不，更像是塵埃不自量力地墮入無儘漆黑的深淵，想要改變卻無能為力。
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如果可以，他多想再……
*
我搖了搖頭，如果說宇宙之中可能有未知的能量讓我們看見未來這件事勉強可以用科學來解釋，那麼一個人體內存在兩種靈魂就顯得有些說不通了①。
可能是因為他和我一樣，驟然間得知了自己的未來，因而感到心情複雜吧。
當我再看向他的臉，那種令我誤解的表情已經消失，或許是我看錯了。
但他臉上的淚痕還是提醒了我，我的舉動有多麼地不妥，於是我下意識地縮回手，想要離開這間庇護了我齷齪心思的房間。
然而，之前被他握住的手腕依舊被緊緊地桎梏，我不知道他的力氣竟然能這麼大，小聲哀求道，“抱歉科瑞教授，您能鬆開我嗎？”
“你……剛剛，想做什麼……”
他說的話顯然比剛才順暢了一些，雖然是問句，但語氣平緩直接，好像一點都不感到疑惑，更像是在陳述。
我猜是因為我冒犯的舉動讓他從酒意中清醒了過來，這讓我頓時從中感到了極度的窘迫和羞愧。
因為剛剛我趁人之危地想要吻他。
雖然我推測清楚我名字的科瑞教授肯定是遇到了和我一樣的情況，但萬一不是，那他又會如何看待我呢？
“我真的很抱歉……我隻是，隻是……”
我的呼吸不知不覺變得急促而緊張，因為最尷尬的是，我的乘人之危還被發現了。
“……什麼。”他語氣平淡地追問。
“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移開了我的視線，囁嚅著為我的舉動找到了一個動因。
“我愛慕您。”
“……”
他沒有說話，我卻心中感慨，轉而緊緊地握住他冰涼修長的手，那一刻，我從他平靜的麵容中隱約窺見了未來，他蒼白且毫無生氣地躺在棺材裡，那無能為力的絕望和悲傷仿佛延伸到此刻，我並未親身經曆，卻還是難過地想要抽泣。
我並不為我的行為感到羞恥，因為他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但很快，我調整了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想再確認一下，您是否也像我一樣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呢？”
“……”
科瑞教授沉默了好久，久到我差點都要尷尬地以為我搞錯了，想要立刻衝出辦公室的大門，羞恥地找個洞鑽進去。
而在我想要逃跑的前一秒，他才終於輕輕地嗯了一聲，但又有點像是輕哼。
“……huh, I...do witness everything......”
雖然奇怪於他為什麼要用“見證”這個詞，但我也因此確定了眼前的科瑞教授的確是和我一樣的，我稍稍鬆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擁有了共同的經曆與人生，我忍不住朝他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隻是很快，想到我們喜憂參半的一生，這微笑很快又變得苦澀起來，沙啞地低語道，“無論如何，不管您這一次還會不會選擇我，我們至少還有十三年的時光。”
但十三年……還是太短暫了。
“我希望我們能改變既定的命運，至少，您值得更長久的人生。”
我顫抖著籲出一口氣，隻覺得整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卻還是忍不住悄悄地抬起頭，用我最堅定和熱忱的目光看向他英俊的輪廓。
“但……倘若不能，我也堅定地想要和你走完餘下的時光——如果，您願意的話。”